他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手里攥着个温热的搪瓷杯,杯沿印着的“为人民服务”早己磨得模糊。
王芳在灶台前忙碌,铁锅与铲子碰撞的脆响里,飘出煎荷包蛋的焦香——那是他以前最爱吃的,蛋黄要流心,边缘得带点焦脆。
可此刻,他盯着杯底沉下的茶叶梗,鼻尖明明萦绕着熟悉的香味,喉咙却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发不出半点想吃的念头。
“爸!
你看我!”
小强的喊声突然从里屋蹦出来,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
李卫国抬眼时,正看见儿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小军帽,帽檐歪在一边,手里举着把塑料玩具枪,“哒哒哒”地朝他跑过来。
那军帽是他当年入伍时戴的,帽徽早就掉了,王芳一首没舍得扔,叠在衣柜最底层。
小强跑到他跟前,踮着脚想把玩具枪递到他手里,“爸,你教我打枪好不好?
我们班小明说,他爸爸会打羽毛球,我爸爸会打枪,比他爸爸厉害!”
李卫国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刚碰到玩具枪的塑料壳,突然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昨夜的噩梦又撞进脑子里——也是这样的“哒哒”声,不过不是玩具枪,是真的子弹从耳边擦过,带着滚烫的气浪,把小张的军帽打飞,帽檐上还沾着点温热的血。
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别玩这个,不安全。”
小强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垮了,塑料枪“啪嗒”掉在地上。
他眨了眨眼,没敢哭,只是扭头看向灶台边的王芳,眼神里满是委屈。
王芳手里的铲子停了停,连忙走过来,捡起地上的玩具枪,蹲下身揉了揉小强的头:“小强乖,爸爸刚回来累了,咱们明天再玩好不好?
妈妈给你煎了流心蛋,快洗手吃饭。”
说着,她抬头看向李卫国,眼神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卫国,你也累了,多吃点补补。”
李卫国“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饭桌上,王芳不停往他碗里夹菜,荷包蛋、炒青菜、酱牛肉,堆得像座小山。
小强扒拉着碗里的饭,时不时偷偷看他,想问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空气里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明明是一家三口团聚的早饭,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生分。
“对了卫国,”王芳像是想起什么,放下筷子,“昨天民政办的张主任又打电话了,说让你下周一去报到,还说会安排人带你熟悉工作。
你要是觉得累,咱们就再歇几天,我跟张主任说。”
“不用,下周一去就行。”
李卫国扒了口饭,米粒在嘴里没什么滋味,“派出所的工作……不难吧?”
他问得没底气,在部队里,他熟稔各种战术动作,能在丛林里精准判断方位,可面对“调解邻里纠纷登记流动人口”这些事,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不难不难,张主任说就是帮着维持维持秩序,跑跑腿。”
王芳连忙说,怕他担心,又补充道,“咱们巷口的刘叔就在派出所当保安,他说会多照看你。”
李卫国点点头,没再接话。
他想起昨天刚进门时,王芳红着眼圈说“回来就好”,想起小强画里那个比房子还高的爸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
他明明该高兴的,该抱着儿子好好亲几口,该跟妻子说说这三年的经历,可话到嘴边,却总是堵在喉咙里——他不敢说战场上的血,不敢说小张最后那句没说完的话,更不敢说每个夜里惊醒时,手心的冷汗和耳边的枪声。
饭后,王芳收拾碗筷,让李卫国陪小强去巷口买糖。
小强一听买糖,眼睛亮了,拉着李卫国的手就往外跑。
李卫国的手被儿子的小手攥着,软乎乎的,带着点汗湿的温度。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想把这温度攥得紧些,可刚一用力,又想起小张倒在他怀里时,手也是这样慢慢变凉的,他猛地松开手,力道没控制好,小强踉跄了一下。
“爸?”
小强抬头看他,眼里满是疑惑。
“没事。”
李卫国的声音有点干,他走在前面,不敢再让儿子拉他的手。
巷口的小卖部没怎么变,玻璃柜里摆着五颜六色的糖果,老板娘是个圆脸的阿姨,见了李卫国,笑着打招呼:“这不是卫国吗?
可算回来了!
当年你去当兵,我们还说这孩子有出息呢!”
“张姨好。”
李卫国勉强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
“小强来买糖啊?
阿姨给你拿你最爱吃的奶糖。”
张姨从柜台里拿出一把奶糖,塞到小强手里,又看向李卫国,“听说你要去派出所上班?
挺好的,离家近,能照顾家。
你不知道,你不在这几年,王芳一个人又带孩子又上班,可不容易了……”张姨的话还没说完,李卫国突然打断她:“张姨,多少钱?
我付钱。”
他从口袋里摸出钱,放在柜台上,拉着小强转身就走。
背后张姨的声音还在传来:“哎,不用这么急啊……”小强一边剥奶糖,一边问:“爸,张姨说妈妈不容易,是真的吗?”
李卫国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别听她瞎说,你妈妈挺好的。”
他不敢跟儿子说,王芳为了给他寄钱,每天下班还要去工地帮人搬砖;不敢说,小强发烧时,王芳一个人抱着他跑医院,凌晨三点在急诊室门口哭;更不敢说,他收到的那些家书里,王芳从来没提过这些苦,只说“家里一切都好,你安心服役”。
回到家时,王芳正在院子里晒被子,见他们回来,笑着说:“正好,把你的军外套也拿出来晒晒,昨天洗了还没干透,一股子潮气。”
李卫国走进里屋,从行李箱里拿出那件军绿色外套。
外套的袖口还是沾着点浅褐色的痕迹,昨天王芳洗的时候没洗掉,问他是什么,他只说是泥土。
其实他知道,那是小张的血,那天小张倒在他怀里,血顺着他的袖口往下流,渗进布料里,怎么洗都洗不掉。
他拿着外套走到院子里,王芳伸手想接,他却往后退了一步,自己把外套搭在晾衣绳上。
阳光落在布料上,浅褐色的痕迹看得更清楚了,像一块洗不掉的疤。
王芳的眼神顿了顿,没再说话,只是转身去翻晒被子,动作比刚才慢了些。
小强拿着糖走到李卫国身边,把一颗剥好的奶糖递到他嘴边:“爸,你吃,甜的。”
李卫国低头看着儿子递过来的糖,奶白色的糖块上还沾着点小强的口水。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嘴含了进去。
甜味在嘴里散开,却压不住心底的苦涩。
他想起在战场上,断粮断水的时候,小张把最后一块压缩饼干分给他,说“班长,你得活着回去,我还等着跟你一起吃你家王芳做的荷包蛋呢”。
“爸,你怎么哭了?”
小强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指腹沾到一点湿意。
李卫国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流了眼泪。
他赶紧抹了把脸,把眼泪擦掉,声音有点哽咽:“没什么,沙子进眼睛了。”
王芳在一旁看着,手里的被子掉在晾衣绳上,她也没去捡。
她知道,李卫国不是沙子进了眼睛,他是心里有事,有很多很多不能说的事。
她想问问他,在部队里是不是受了委屈,是不是遇到了危险,可每次话到嘴边,看到他紧绷的嘴角和躲闪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怕自己一问,就会戳破他勉强维持的平静,怕他再也撑不住。
傍晚的时候,巷子里的邻居听说李卫国回来了,都过来串门。
张婶拎着一篮自家种的西红柿,刘叔拿着瓶白酒,还有几个跟小强差不多大的孩子,围着李卫国问东问西,“叔叔,你在部队里见过飞机吗?”
“叔叔,你打过坏人吗?”
李卫国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被大家围着,却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他应付着大家的提问,说“见过飞机没打过坏人,就是训练”,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别人的事。
王芳在一旁忙着招待,给大家倒茶,拿水果,时不时帮他打圆场:“卫国这孩子,就是不爱说话,你们别笑话他。”
邻居们走后,院子里又安静下来。
王芳收拾着桌上的茶杯,李卫国坐在原地,看着晾衣绳上的军外套,风一吹,外套轻轻晃动,像一面褪色的旗帜。
“卫国,”王芳突然开口,声音很轻,“要是心里难受,就跟我说说话,别憋在心里。”
李卫国抬头看向她,王芳的眼睛里满是担忧,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委屈。
他张了张嘴,想跟她说小张的事,想跟她说那些噩梦,想跟她说他有多害怕,可最后只说了一句:“我没事,你别担心。”
王芳看着他,没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那你早点休息,明天我带你去镇上转转,熟悉熟悉路。”
晚上,李卫国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里王芳给小强讲故事的声音,温柔的语调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他的心。
他想起以前,他还没入伍的时候,也是这样,每天晚上给小强讲故事,小强会趴在他怀里,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可现在,他却不敢走进那个房间,不敢靠近那片温暖。
他怕自己身上的硝烟味,会弄脏这份平静;怕自己嘴里的血腥气,会吓着儿子;更怕自己心里的那些黑暗,会把这家人的幸福拖进深渊。
他翻了个身,看向窗外,月亮己经升到了头顶,把院子里的老槐树照得清清楚楚。
他想起小张最后说的那句话:“班长,回去好好过日子,替我看看我爸妈。”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李卫国,你得好好的,你得对得起小张,对得起王芳,对得起小强。
可他不知道,这份“好好的”,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做到,不知道这场与自己的战争,还要打多久。
隔壁房间的故事声停了,传来小强均匀的呼吸声。
李卫国闭上眼睛,希望自己能睡着,希望明天醒来,那些噩梦能离他远一点,希望他能真的融入这个家,真的跟家人好好重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