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汐镇的雾，像是有生命的。
清晨五点半，林野推开“林记邮局”那扇掉漆的木门时，乳白色的雾气正顺着门楣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湿漉漉的痕迹。
他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进雾里，没了声响，像被这镇子吞了似的。
“咔哒。”
门轴发出一声老态龙钟的呻吟，惊飞了檐下的几只麻雀。
它们扑棱着翅膀冲进雾里，连带着几片沾了露水的羽毛慢悠悠落下来，正好飘在林野摊开的手掌上。
他捏起那片灰扑扑的羽毛，指尖传来冰凉的湿意。
这是他接手邮局的第三个月，也是爷爷走后的第三个月。
三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雾蒙蒙的早晨，他接到镇上卫生院的电话，说爷爷在邮局后屋整理信件时突然倒了，送过去时人己经没了。
“林小子，又来啦？”
隔壁修表铺的卷帘门“哗啦”一声卷上去，老周探出头来，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今儿雾大，路上滑，慢着点。”
林野点点头，没说话。
他从小就不太会跟人打交道，尤其是爷爷走后，话更少了。
老周是看着他长大的，也是爷爷生前为数不多的朋友，可每次看到老周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林野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喏，你爷爷上次放我这儿修的怀表，好了。”
老周从柜台里拿出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隔着半开的卷帘门递过来，“他说这表走时准，能掐着点等雾散，现在啊……”林野接过怀表，红布的边角己经磨得起了毛。
他捏着怀表的金属链，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突然想起小时候，爷爷总把这表揣在怀里，等他放学回家时，就掏出表来晃一晃：“小野你看，时针指在五点半，雾汐镇的雾该散啦。”
可现在，表修好了，爷爷却再也不会掏出来晃了。
“谢了。”
林野把怀表塞进裤兜，转身走进邮局。
老周在他身后叹了口气，卷帘门又“哗啦”一声落下去，像是在替谁关上了话匣子。
邮局不大，总共也就二十来平米。
左手边是一排旧货架，上面摆着些邮票和信封，落了层薄薄的灰。
右手边是一张掉漆的木柜台，柜台后面是爷爷的旧藤椅，椅背上搭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那是爷爷生前总穿的。
林野走到柜台后坐下，拉开抽屉。
最底下一层放着个牛皮纸笔记本，封面己经泛黄，边角卷得像朵喇叭花。
这是爷爷留下的“回声笔记”，里面记着那些光怪陆离的规则——关于“回声邮差”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翻开笔记本，第一页是爷爷苍劲的字迹：“信有归处，念有回响。”
林野的手指在字迹上摩挲着，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他其实一首不赞成爷爷做这个“回声邮差”。
小时候，他总看到爷爷在暴雨夜或者满月时独自出门，回来时身上带着股潮湿的寒气，眼睛里却像是蒙着层雾，半天缓不过神。
他问过爷爷去做什么了，爷爷只说：“去给人送信啊。”
“送什么信非要半夜去送？”
他当时赌气地喊，“镇上的邮局早就没人用了，你守着这破地方有什么意思！”
爷爷没生气，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说：“有些信，必须得这时候送才行。”
现在想来，那些话像是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不疼，却总让人惦记。
他甚至没来得及跟爷爷说声对不起。
“叮铃——”门口的风铃响了，打断了林野的思绪。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小姑娘站在门口，雨衣上还滴着水，怀里紧紧抱着个牛皮纸信封。
小姑娘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梳着两条麻花辫，辫子梢上沾着雾水，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请问……这里是林记邮局吗？”
小姑娘的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颤音，眼睛不安地瞟着西周。
林野点点头：“是。
寄信吗？”
“我……我想寄一封信。”
小姑娘把信封递过来，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但这封信……可能有点特殊。”
林野接过信封，信封上没写地址，只在收信人那一栏写着：“给哥哥阿明”。
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写的，纸页边缘都被戳得有些发皱。
“没有地址的话，寄不了。”
林野把信封递回去，语气尽量温和。
他知道，来这里寄信的人，大多都带着些说不出的心事，但邮局有邮局的规矩，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小姑娘却没接，眼泪“啪嗒”一声掉在信封上，晕开一小片墨迹：“我知道没有地址……我哥哥他……三年前在海难里失踪了，官府说他己经不在了……”林野的动作顿住了。
他低头看着那个信封，突然想起爷爷笔记里的第一句话：“当信找不到收信人时，便是‘回声信’的开始。”
“你想让这封信送到哪里？”
林野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小姑娘抬起头，眼睛里闪着点微弱的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我听说……听说这里能寄给……己经不在的人。
我想问问他，走之前藏在船上的那个包裹，到底放哪儿了。
他说那是给爷爷的东西，可我找了三年都没找到……”林野沉默了。
他知道，这就是爷爷笔记里写的“无法送达的信”。
而这样的信，需要“回声邮差”来传递。
他翻开笔记本，快速翻到其中一页，上面写着：“凡寄往逝者之信，需在暴雨夜，于海边礁石处点燃信纸，念收信人之名三遍，回声自现。
切记，观回声者，不可干预，不可追问，否则必遭反噬。”
今天的天气预报说，傍晚有暴雨。
“这封信，我可以帮你送。”
林野把信封放进抽屉里，锁好，“但我不能保证你能得到答案。”
小姑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吗？
谢谢你！
多少钱？
我有钱！”
她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张零钱。
林野摇摇头：“不用钱。”
爷爷生前说过，回声邮差送信，从不收费，只收寄信人一句真心的“谢谢”。
“那……谢谢你。”
小姑娘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跑进雾里，黄色的雨衣像一朵倔强的小黄花，很快就被雾气吞没了。
风铃又轻轻响了一声，邮局里恢复了安静。
林野看着抽屉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柜台。
他其实有点害怕。
爷爷走后，他还没送过这样的信。
那些关于“回声”的描述，在笔记里看得再熟，也抵不过心里那点莫名的惶恐。
但他想起了爷爷。
想起爷爷每次送信回来，虽然疲惫，眼里却总有种释然的光。
或许，他该试试。
傍晚时分，雾汐镇的雾果然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铅灰色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海面上，像是随时会砸下来。
风里带着咸腥的潮气，卷着沙子打在邮局的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野把那封写给阿明的信揣进怀里，又带上了爷爷的笔记本，走出邮局。
老周的修表铺己经关了门，卷帘门上落了把大锁，锁芯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
他沿着海边的小路往礁石区走。
海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巨兽在低吼。
豆大的雨点开始砸下来，打在他的脸上，生疼。
很快，暴雨就倾盆而下。
雨水模糊了视线，远处的海面和天空连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
林野找到那块最大的礁石，爷爷的笔记里说，这里是雾汐镇“回声”最容易出现的地方。
他站在礁石下，掏出那封信，借着闪电的光，看清了信封上“给哥哥阿明”那几个字。
深吸一口气，他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咔哒”一声，火苗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点燃了信纸。
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纸页，很快就把信封烧成了灰烬。
灰烬被风吹散，混在雨里，飘向大海。
“阿明。”
林野的声音有些发颤，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阿明。”
“阿明。”
第三声刚落，周围的风雨突然停了。
不是渐渐变小，而是戛然而止，像是有人按下了暂停键。
林野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响，在这诡异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紧接着，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
雨幕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露出一片晃动的船舱。
一个穿着蓝色水手服的年轻男人正蹲在角落里，手里抱着个用帆布包着的东西，看起来沉甸甸的。
那应该就是阿明了。
他的脸有些模糊，但能看出眉眼间的焦急。
“爷爷说，这东西一定要藏好……”阿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隔着一层水，“等我回去，就交给林伯……千万不能让别人发现……”他把那个帆布包塞进一个破旧的木箱里，又在上面堆了些杂物，刚站起身，整个船舱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不好！
船要沉了！”
外面传来惊叫声。
阿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木箱，像是想说什么，却被突然涌进来的海水吞没了。
画面在这一刻破碎了，像被打碎的玻璃，散落成无数光点，然后渐渐消失在雨里。
风雨再次袭来，带着比之前更甚的寒意。
林野站在礁石下，浑身都湿透了，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冷。
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阿明最后那句话——“等我回去，就交给林伯”。
林伯，是爷爷。
阿明藏起来的那个包裹，是给爷爷的？
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他摸了摸怀里的笔记本，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爷爷的笔记本里，会不会有答案？
回到邮局时，雨己经小了很多。
林野推开门，却发现屋里亮着灯。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正坐在爷爷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个相机，对着货架上的邮票拍来拍去。
听到开门声，女孩回过头，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好呀！
我叫苏晓，是来拍照的。”
女孩站起身，晃了晃手里的相机，“听说雾汐镇的雾特别美，我就过来了。
刚才下雨，我没地方去，看见你这邮局开着门，就进来躲躲雨，不介意吧？”
林野愣住了。
他看着苏晓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像是盛着雾汐镇难得一见的阳光，心里那点因为“回声”而升起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一点点。
“不介意。”
他低声说，顺手关上了门。
苏晓走到他面前，好奇地打量着他：“你就是这邮局的主人吧？
我刚才看你从外面回来，浑身都湿透了，这么大的雨，出去干嘛呀？”
林野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总不能说，他去海边给一个死人送信了吧。
苏晓见他不说话，也没追问，只是指了指他怀里露出来的笔记本：“这是什么？
看起来好旧啊，是古董吗？”
林野下意识地把笔记本往怀里塞了塞：“不是，是……爷爷留下的东西。”
“哦。”
苏晓点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同情，“我听说了，三个月前，你爷爷去世了，对吧？
镇上的人都说他是个好人。”
林野没说话，走到柜台后坐下，翻开笔记本。
他想再找找关于阿明那个包裹的线索，可翻了好几页，都是些关于“回声”的规则，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苏晓也凑了过来，趴在柜台上，好奇地看着笔记本上的字：“这写的是什么呀？
‘满月夜，不可寄往过去之信’，什么意思啊？
听起来好神秘。”
林野猛地合上笔记本，抬头看着苏晓：“你别乱看。”
苏晓被他吓了一跳，随即撇了撇嘴：“看一下怎么了嘛，又不是什么机密。
再说了，你爷爷的邮局，肯定藏着什么故事吧？
我刚才在外面拍照，就觉得这地方怪怪的，好像有什么秘密。”
林野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别人打听邮局的事，更不喜欢别人打听“回声”的事。
这是爷爷留下的规矩，也是他现在想守住的东西。
“我要关门了。”
林野站起身，下了逐客令。
苏晓却像是没听见似的，突然眼睛一亮，指着柜台角落里的一个东西：“哎，那是什么？”
林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一个被遗忘的旧相框，里面是爷爷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合照。
照片有些泛黄，但能看出爷爷当时还很年轻，笑得很开心，旁边的男人穿着和爷爷一样的蓝布褂子，背对着镜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不知道。”
林野把相框收起来，放进抽屉里，“可能是爷爷以前的朋友。”
“是吗？”
苏晓眨了眨眼，“可我怎么觉得，那个背影有点眼熟呢？
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歪着头想了半天，突然一拍手：“对了！
跟隔壁修表铺的老周有点像！
你看，那个走路的姿势，是不是很像？”
林野的心猛地一跳。
老周？
爷爷的朋友？
那个在阿明记忆里提到的包裹，会不会和老周有关？
他看着苏晓，突然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摄影师，或许不只是来躲雨那么简单。
而雾汐镇的雾，似乎又开始浓了起来，把邮局笼罩在一片朦胧里，像是要把所有的秘密都藏起来。
但林野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回声”唤醒，就再也藏不住了。
清晨五点半，林野推开“林记邮局”那扇掉漆的木门时，乳白色的雾气正顺着门楣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湿漉漉的痕迹。
他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进雾里，没了声响，像被这镇子吞了似的。
“咔哒。”
门轴发出一声老态龙钟的呻吟，惊飞了檐下的几只麻雀。
它们扑棱着翅膀冲进雾里，连带着几片沾了露水的羽毛慢悠悠落下来，正好飘在林野摊开的手掌上。
他捏起那片灰扑扑的羽毛，指尖传来冰凉的湿意。
这是他接手邮局的第三个月，也是爷爷走后的第三个月。
三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雾蒙蒙的早晨，他接到镇上卫生院的电话，说爷爷在邮局后屋整理信件时突然倒了，送过去时人己经没了。
“林小子，又来啦？”
隔壁修表铺的卷帘门“哗啦”一声卷上去，老周探出头来，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今儿雾大，路上滑，慢着点。”
林野点点头，没说话。
他从小就不太会跟人打交道，尤其是爷爷走后，话更少了。
老周是看着他长大的，也是爷爷生前为数不多的朋友，可每次看到老周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林野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喏，你爷爷上次放我这儿修的怀表，好了。”
老周从柜台里拿出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隔着半开的卷帘门递过来，“他说这表走时准，能掐着点等雾散，现在啊……”林野接过怀表，红布的边角己经磨得起了毛。
他捏着怀表的金属链，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突然想起小时候，爷爷总把这表揣在怀里，等他放学回家时，就掏出表来晃一晃：“小野你看，时针指在五点半，雾汐镇的雾该散啦。”
可现在，表修好了，爷爷却再也不会掏出来晃了。
“谢了。”
林野把怀表塞进裤兜，转身走进邮局。
老周在他身后叹了口气，卷帘门又“哗啦”一声落下去，像是在替谁关上了话匣子。
邮局不大，总共也就二十来平米。
左手边是一排旧货架，上面摆着些邮票和信封，落了层薄薄的灰。
右手边是一张掉漆的木柜台，柜台后面是爷爷的旧藤椅，椅背上搭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那是爷爷生前总穿的。
林野走到柜台后坐下，拉开抽屉。
最底下一层放着个牛皮纸笔记本，封面己经泛黄，边角卷得像朵喇叭花。
这是爷爷留下的“回声笔记”，里面记着那些光怪陆离的规则——关于“回声邮差”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翻开笔记本，第一页是爷爷苍劲的字迹：“信有归处，念有回响。”
林野的手指在字迹上摩挲着，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他其实一首不赞成爷爷做这个“回声邮差”。
小时候，他总看到爷爷在暴雨夜或者满月时独自出门，回来时身上带着股潮湿的寒气，眼睛里却像是蒙着层雾，半天缓不过神。
他问过爷爷去做什么了，爷爷只说：“去给人送信啊。”
“送什么信非要半夜去送？”
他当时赌气地喊，“镇上的邮局早就没人用了，你守着这破地方有什么意思！”
爷爷没生气，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说：“有些信，必须得这时候送才行。”
现在想来，那些话像是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不疼，却总让人惦记。
他甚至没来得及跟爷爷说声对不起。
“叮铃——”门口的风铃响了，打断了林野的思绪。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小姑娘站在门口，雨衣上还滴着水，怀里紧紧抱着个牛皮纸信封。
小姑娘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梳着两条麻花辫，辫子梢上沾着雾水，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请问……这里是林记邮局吗？”
小姑娘的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颤音，眼睛不安地瞟着西周。
林野点点头：“是。
寄信吗？”
“我……我想寄一封信。”
小姑娘把信封递过来，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但这封信……可能有点特殊。”
林野接过信封，信封上没写地址，只在收信人那一栏写着：“给哥哥阿明”。
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写的，纸页边缘都被戳得有些发皱。
“没有地址的话，寄不了。”
林野把信封递回去，语气尽量温和。
他知道，来这里寄信的人，大多都带着些说不出的心事，但邮局有邮局的规矩，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小姑娘却没接，眼泪“啪嗒”一声掉在信封上，晕开一小片墨迹：“我知道没有地址……我哥哥他……三年前在海难里失踪了，官府说他己经不在了……”林野的动作顿住了。
他低头看着那个信封，突然想起爷爷笔记里的第一句话：“当信找不到收信人时，便是‘回声信’的开始。”
“你想让这封信送到哪里？”
林野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小姑娘抬起头，眼睛里闪着点微弱的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我听说……听说这里能寄给……己经不在的人。
我想问问他，走之前藏在船上的那个包裹，到底放哪儿了。
他说那是给爷爷的东西，可我找了三年都没找到……”林野沉默了。
他知道，这就是爷爷笔记里写的“无法送达的信”。
而这样的信，需要“回声邮差”来传递。
他翻开笔记本，快速翻到其中一页，上面写着：“凡寄往逝者之信，需在暴雨夜，于海边礁石处点燃信纸，念收信人之名三遍，回声自现。
切记，观回声者，不可干预，不可追问，否则必遭反噬。”
今天的天气预报说，傍晚有暴雨。
“这封信，我可以帮你送。”
林野把信封放进抽屉里，锁好，“但我不能保证你能得到答案。”
小姑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吗？
谢谢你！
多少钱？
我有钱！”
她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张零钱。
林野摇摇头：“不用钱。”
爷爷生前说过，回声邮差送信，从不收费，只收寄信人一句真心的“谢谢”。
“那……谢谢你。”
小姑娘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跑进雾里，黄色的雨衣像一朵倔强的小黄花，很快就被雾气吞没了。
风铃又轻轻响了一声，邮局里恢复了安静。
林野看着抽屉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柜台。
他其实有点害怕。
爷爷走后，他还没送过这样的信。
那些关于“回声”的描述，在笔记里看得再熟，也抵不过心里那点莫名的惶恐。
但他想起了爷爷。
想起爷爷每次送信回来，虽然疲惫，眼里却总有种释然的光。
或许，他该试试。
傍晚时分，雾汐镇的雾果然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铅灰色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海面上，像是随时会砸下来。
风里带着咸腥的潮气，卷着沙子打在邮局的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野把那封写给阿明的信揣进怀里，又带上了爷爷的笔记本，走出邮局。
老周的修表铺己经关了门，卷帘门上落了把大锁，锁芯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
他沿着海边的小路往礁石区走。
海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巨兽在低吼。
豆大的雨点开始砸下来，打在他的脸上，生疼。
很快，暴雨就倾盆而下。
雨水模糊了视线，远处的海面和天空连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
林野找到那块最大的礁石，爷爷的笔记里说，这里是雾汐镇“回声”最容易出现的地方。
他站在礁石下，掏出那封信，借着闪电的光，看清了信封上“给哥哥阿明”那几个字。
深吸一口气，他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咔哒”一声，火苗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点燃了信纸。
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纸页，很快就把信封烧成了灰烬。
灰烬被风吹散，混在雨里，飘向大海。
“阿明。”
林野的声音有些发颤，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阿明。”
“阿明。”
第三声刚落，周围的风雨突然停了。
不是渐渐变小，而是戛然而止，像是有人按下了暂停键。
林野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响，在这诡异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紧接着，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
雨幕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露出一片晃动的船舱。
一个穿着蓝色水手服的年轻男人正蹲在角落里，手里抱着个用帆布包着的东西，看起来沉甸甸的。
那应该就是阿明了。
他的脸有些模糊，但能看出眉眼间的焦急。
“爷爷说，这东西一定要藏好……”阿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隔着一层水，“等我回去，就交给林伯……千万不能让别人发现……”他把那个帆布包塞进一个破旧的木箱里，又在上面堆了些杂物，刚站起身，整个船舱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不好！
船要沉了！”
外面传来惊叫声。
阿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木箱，像是想说什么，却被突然涌进来的海水吞没了。
画面在这一刻破碎了，像被打碎的玻璃，散落成无数光点，然后渐渐消失在雨里。
风雨再次袭来，带着比之前更甚的寒意。
林野站在礁石下，浑身都湿透了，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冷。
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阿明最后那句话——“等我回去，就交给林伯”。
林伯，是爷爷。
阿明藏起来的那个包裹，是给爷爷的？
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他摸了摸怀里的笔记本，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爷爷的笔记本里，会不会有答案？
回到邮局时，雨己经小了很多。
林野推开门，却发现屋里亮着灯。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正坐在爷爷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个相机，对着货架上的邮票拍来拍去。
听到开门声，女孩回过头，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好呀！
我叫苏晓，是来拍照的。”
女孩站起身，晃了晃手里的相机，“听说雾汐镇的雾特别美，我就过来了。
刚才下雨，我没地方去，看见你这邮局开着门，就进来躲躲雨，不介意吧？”
林野愣住了。
他看着苏晓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像是盛着雾汐镇难得一见的阳光，心里那点因为“回声”而升起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一点点。
“不介意。”
他低声说，顺手关上了门。
苏晓走到他面前，好奇地打量着他：“你就是这邮局的主人吧？
我刚才看你从外面回来，浑身都湿透了，这么大的雨，出去干嘛呀？”
林野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总不能说，他去海边给一个死人送信了吧。
苏晓见他不说话，也没追问，只是指了指他怀里露出来的笔记本：“这是什么？
看起来好旧啊，是古董吗？”
林野下意识地把笔记本往怀里塞了塞：“不是，是……爷爷留下的东西。”
“哦。”
苏晓点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同情，“我听说了，三个月前，你爷爷去世了，对吧？
镇上的人都说他是个好人。”
林野没说话，走到柜台后坐下，翻开笔记本。
他想再找找关于阿明那个包裹的线索，可翻了好几页，都是些关于“回声”的规则，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苏晓也凑了过来，趴在柜台上，好奇地看着笔记本上的字：“这写的是什么呀？
‘满月夜，不可寄往过去之信’，什么意思啊？
听起来好神秘。”
林野猛地合上笔记本，抬头看着苏晓：“你别乱看。”
苏晓被他吓了一跳，随即撇了撇嘴：“看一下怎么了嘛，又不是什么机密。
再说了，你爷爷的邮局，肯定藏着什么故事吧？
我刚才在外面拍照，就觉得这地方怪怪的，好像有什么秘密。”
林野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别人打听邮局的事，更不喜欢别人打听“回声”的事。
这是爷爷留下的规矩，也是他现在想守住的东西。
“我要关门了。”
林野站起身，下了逐客令。
苏晓却像是没听见似的，突然眼睛一亮，指着柜台角落里的一个东西：“哎，那是什么？”
林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一个被遗忘的旧相框，里面是爷爷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合照。
照片有些泛黄，但能看出爷爷当时还很年轻，笑得很开心，旁边的男人穿着和爷爷一样的蓝布褂子，背对着镜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不知道。”
林野把相框收起来，放进抽屉里，“可能是爷爷以前的朋友。”
“是吗？”
苏晓眨了眨眼，“可我怎么觉得，那个背影有点眼熟呢？
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歪着头想了半天，突然一拍手：“对了！
跟隔壁修表铺的老周有点像！
你看，那个走路的姿势，是不是很像？”
林野的心猛地一跳。
老周？
爷爷的朋友？
那个在阿明记忆里提到的包裹，会不会和老周有关？
他看着苏晓，突然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摄影师，或许不只是来躲雨那么简单。
而雾汐镇的雾，似乎又开始浓了起来，把邮局笼罩在一片朦胧里，像是要把所有的秘密都藏起来。
但林野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回声”唤醒，就再也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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