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窗那株老槐正落,瓣子黏在黑板报的“今日拼搏明日赢 生命可以重来,高考只有一次”上,把“拼 ”字的提手旁洇成暗红,倒似有人拿指甲蘸了血,在墙上抠了道未愈的伤。
我坐在第三排,看张老师的手在讲台上踱。
那戒尺早没了红漆,露出底下的枣木原色,倒像根晒焦的牛筋。
他敲了敲桌面,粉笔灰簌簌落,像下了场细白的雪。
“阿和。”
他忽然开口,声气里带着旧棉絮的闷,“昨日布置的《滕王阁序》,背得出么?”
前排那孩子猛地立起,课本“啪”地砸在泥地上。
他耳尖红得发紫,盯着脚边裂成两半的书页,声音轻得像游丝:“我……背不出。”
教室里起了细碎的笑,像夏夜里的臭虫,隔着帐子咬人。
前座小胖扭过脸,冲我挤眼睛—上周他背错《岳阳楼记》,戒尺抽在手心,肿成发面馒头,此刻倒笑出了声。
张老师的指节叩了叩阿和的额角:“不是早说今日查?
昨日作业写完,便该温书!”
他抄起戒尺,“读书不记,这心是撒在野地里,任狗啃草长么?”
棍子落时,我听见“噗”的一声,像老树根断了。
阿和的肩颤了三颤,指缝里渗出汗,把课桌浸得潮乎乎的。
张老师停手时,他掌心的茧子破了,沁出血珠,混着粉笔灰,在桌面洇出个淡红的月牙。
“不是我要罚你。”
张老师的声音忽然软下来,倒像哄受了惊的猫,“我这是为你们好。
现在吃些苦,将来寻得好工作。
你瞧我—”他扯了扯褪色的蓝布衫,“当年我上学的时候,老师拿藤条抽得我手肿三个月,如今不也站在这里教书?”
后窗的日光里,浮尘打着旋儿,倒像许多没头没脑的魂。
我望着阿和攥紧的拳头,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想起上月张老师在办公室补教案,钢笔尖冻得不出水,他哈着气搓手,笔杆在蜡纸上蹭出沙沙响。
那时他还说:“教育该如春风化雨。”
如今这风里,怎就裹了铁锈味?
放学铃混着槐瓣飘进来。
阿和揉着手往外走,指节泛着青白。
小胖追上去拍他背:“我爷爷说,私塾先生打手心,是要记‘吃得苦中苦’。
你该谢老师!”
阿和没回头,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根被抽过的戒尺。
我摸了摸书包里的默写本。
上周漏写“更上一层楼”,自己用橡皮蹭出块淡墨渍—原来有些疼,不必等棍子落,早就在心里刻下深痕。
张老师锁门时,蹲身拾起阿和掉的课本。
封皮上“要当科学家”几个字歪扭着,墨迹晕成蔫了的墨梅。
他盯着看了会儿,轻轻叹口气,将课本塞进公文包。
晚风掀起走廊的布告栏,“优秀教师”奖状簌簌响,倒像在哭。
槐花落了一地,像谁撕碎了又揉皱的旧课表。
我忽然懂了:这戒尺哪里是打在阿和手上?
是打在我们每人的脊梁骨上,叫我们知道—有些麻木,原是从被抽打的掌心,一代代传下来的。
张老师踩着槐花瓣往家走,影子缩成一团。
他许会想起自己幼时,也被这样抽过;许会想起当年在师范学校,老师讲“爱的教育”时,他眼里的光。
可如今,那光早被粉笔灰蒙住了,只剩副“为你们好”的硬壳。
阿和呢?
他攥着发红的手,许会想:等我当了老师,断不要拿戒尺。
可等他站在讲台上,面对背不出书的孩童,那双手,会不会也痒起来?
槐花还在落。
这世间的苦,原是个连环套—你抽我,我学你,抽到最后,连抽人的棍子,都成了祖上传下的宝贝。
救救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