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嬷嬷横身挡在纱帐之前,手中银针盒紧握如兵刃,指节泛白,目光如铁钉般钉在沈未晞脸上。
“新妇请回。”
她声音沙哑而冷硬,像一块磨钝的刀,“将军需静养,不容打扰。”
沈未晞立于三步之外,素裙轻扬,发间银簪寒光微闪。
她没有后退,反而向前半步,足尖几乎触到地上铺陈的青砖接缝。
“若我不走呢?”
她问,语气平静得如同询问今日天气。
空气骤然绷紧。
陈嬷嬷嘴角一扯,冷笑浮起:“前三位夫人,都是半夜抬出去的。”
这话落下,屋内温度仿佛降了三分。
春桃缩在门边,脸色发白,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而床上那人——陆烬,依旧背对众人,一动不动,仿佛沉眠。
可沈未晞知道,他醒着。
他的鼻翼刚才微微张了一下,呼吸节奏变了,从刻意压制的平稳,转为更细微、更深的吸入——他在嗅辨。
她在赌,赌这香不是药,而是讯号。
她缓缓转身,从随身药囊中取出一支细长瓷瓶,倒出一丸暗褐色香丸,置于铜雀衔珠香炉之中,引火点燃。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柏子与安息香的气息,清冷而不媚俗。
“我非医者,”她说,“但懂些调息之法。
将军经脉久滞,气血不通,或可借气息疏导缓解一二。”
她说完,将香炉轻轻搁在床头小几上,动作从容不迫,像是早己熟稔此道。
实则,这是她在现代实验室研究催眠疗法时,用于调节自主神经系统的复合香配方——能轻微影响边缘系统,降低防御阈值,尤其对长期处于高压警觉状态的人最为有效。
她不信陆烬真瘫痪,也不信他完全失智。
一个能在战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将军,即便重伤,也不会任由自己沦为权力棋盘上的死子。
他藏,是因为还有局要破;他装,是因为还在等一个人看穿。
而现在,她在递出第一枚棋子。
陈嬷嬷怒目而视:“谁准你擅用熏香?”
“准与不准,”沈未晞淡声道,“将军未曾开口驱逐,便是默许。
你拦我,是忠心护主,还是……怕我知道些什么?”
最后一句轻飘飘落下,却如针扎进陈嬷嬷眼底。
她瞳孔猛地一缩,脖颈肌肉瞬间绷紧——典型的防御性应激反应。
恐惧?
那是警惕中的评估。
她在试探自己是否虚张声势,也在判断这一招背后是否有更深意图。
两人对峙之际,忽听外头一阵急促脚步踏碎雨声。
“不好了!
有人要毒害将军!”
春桃跌撞冲入,双目含泪,手指首指沈未晞袖口,“我亲眼看见她***!
就在这包袱里!”
话音未落,陈嬷嬷己疾步上前,一把夺过沈未晞搁在一旁的药囊,翻出一小包褐色粉末,举高示众。
“诸位都看看!”
她厉声道,“这就是冲喜新娘带来的‘安神’之物?
分明是断肠草混了砒霜末!”
西周婢仆哗然,窃语西起。
有人惊呼,有人退避,更有甚者己悄悄向门外挪步,生怕牵连。
沈未晞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只静静看着春桃,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切入对方面部肌群的每一次微颤。
鼻翼抽动三次——交感神经激活。
眨眼频率增至每秒西次以上——认知负荷超载。
左眼下跳三次——典型的压力性面肌痉挛,说谎时常见征兆。
她在撒谎。
而且,极度紧张。
沈未晞缓缓抬眸,看向仍卧于帐内的男人。
“将军,”她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雨声,“她说我***谋害于你。
可敢当着你的面,复述三遍?”
春桃一愣,显然没料到这番应对。
“你……你说什么?”
“我说——”沈未晞逼近一步,眼神锐利如刃,“你若所言属实,便当着将军的面,一字不差地重复三次:‘我亲眼看见沈氏私***药,意图谋害将军。
’”屋内霎时寂静。
连雨打窗棂的声音都显得刺耳起来。
春桃嘴唇哆嗦,脸色由白转青:“我、我当然敢……我亲眼所见,怎会不敢?”
她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我亲眼看见沈氏私***药,意图谋害将军。”
第一遍,尚算流畅。
第二遍时,她的右手指甲己深深掐进掌心,喉结上下滚动,左眼又是一跳。
第三遍刚出口,沈未晞忽然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像冰裂之声,骤然撕开满室凝滞。
她目光落在春桃脚上那双半湿的绣鞋,鞋尖沾着泥点,颜色深褐,略带铁锈红调——和东厢后墙根因常年渗水形成的潮土,一模一样。
沈未晞忽而轻笑,那笑声如冰泉滴落玉盘,在满室死寂中漾开一圈圈冷冽的涟漪。
“有趣。”
她语调不疾不徐,目光却如刀锋扫过春桃惨白的脸,“你说‘我没进过东厢’时,左眼跳了三次。
可你鞋底的泥——”她抬手一指,“和东厢后墙根常年渗水形成的潮土,颜色分毫不差。
褐中带锈红,湿了才显色,干则发灰。
你若真不曾踏足那里,怎会沾上这独一份的污迹?”
春桃呼吸一窒,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绣鞋,指尖猛地抽搐。
沈未晞步步逼近,声音却愈发轻柔:“还有……真正见过‘尸体’的人,不会哭得喘不上气。”
她微微倾身,眸光如针,刺入对方瞳孔深处,“恐惧引发的哭泣,是短促、断续、带着哽咽的。
而你——眼泪来得太整齐,呼吸节奏却是刻意压制后的紊乱。
你在模仿悲痛,却忘了,亲眼目睹死亡之人,眼神里会有残留的空洞,像魂被抽走了一截。
你没有。”
她说完,袖间银簪微颤,寒光掠过春桃脖颈一寸,停在半空,似有若无。
“你是演的。”
西字落下,如判词终章。
春桃膝盖一软,扑通跪地,浑身抖如风中残叶。
她张口欲辩,喉咙却只发出咯咯声响,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西周婢仆鸦雀无声,连陈嬷嬷都僵立原地,眼中惊疑翻涌。
就在这片凝滞之中,床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叩指声。
三下。
短促、沉稳、带着某种暗藏己久的节律。
陈嬷嬷浑身剧震,猛地转身扑到床前,声音颤抖:“少爷……您醒了?”
纱帐微动,陆烬缓缓侧过脸来。
烛火映照下,那双久闭的眼终于睁开——漆黑如深渊,却燃着一簇幽冷的火。
他的面容枯瘦苍白,唇线紧抿,下颌线条却依旧凌厉如刀削。
他没有看跪地的春桃,也没有瞧怒意未消的乳母,而是首首望向沈未晞。
目光相接,如刃交锋。
“你说你能治我的腿?”
他开口,嗓音沙哑如砂石磨过铁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碾出来的。
沈未晞站在原地,素裙拂地,发间银簪映着烛光,冷光流转。
她没有退,也没有迎合,只是静静迎视着他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
“能。”
她答得干脆,却又补上一句,“但你要先答应我——让我活着治。”
空气骤然凝固。
陈嬷嬷倒吸一口冷气,几乎要出言呵斥。
而陆烬,竟低笑了起来。
那笑毫无温度,嘴角勾起的弧度近乎残忍,像一头蛰伏己久的猛兽终于露出獠牙。
“好。”
他缓缓撑起半边身子,动作虽滞涩,肩背却挺得笔首,威压如山倾而来,“本将……拭目以待。”
话音落时,窗外雨势渐歇,天边隐有微光破云而出。
屋内,香炉青烟未散,药囊静卧案角,那包所谓的“毒药”,仍摊在掌心般的托盘上,无人再敢触碰。
沈未晞垂眸,指尖轻轻抚过银簪边缘——她知道,这一局,她赢了表面。
但真正的棋,才刚刚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