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老倌给叶昊取了个小名,叫“灯娃”。
一是因他伴着那盏残灯而来,二也是盼着这盏看似不凡的古灯,真能如灯火般照亮这孩子前路,带来些许福气。
最初的几日,叶老倌几乎是提心吊胆。
他生怕这来历不明的孩子有什么隐疾,或者那盏诡异的残灯突然生出什么变故。
他将那枚干瘪的种子和几片枯叶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包好,塞在佛像底座下一道不起眼的裂缝里,只当是留个念想。
而那盏残灯,他不敢远离,终日放在床头的破碗里。
奇怪的是,叶昊除了比寻常婴孩更安静些,似乎并无异样。
不哭不闹,只有饿了或尿了才会哼唧几声。
而一旦将他放在那残灯的光晕范围内,他便格外安宁,乌溜溜的眼睛常常盯着那豆大的灯焰,一看就是好久,仿佛能从那跳跃的火光里看出花来。
那盏灯也着实神异。
灯油不见少,灯焰风吹不熄,雨打不灭——当然,叶老倌也没敢真拿去试。
他发现,这灯焰似乎能自行调节光亮与温暖。
夜里寒冷,光晕便稍大些,暖意也更明显;白日里庙内光线尚可,那光晕便收敛许多,只维持着豆大的一点,仿佛是为了节省灯油。
可那浅浅一层浑浊灯油,偏偏不见减少。
叶老倌越发确信,这灯和灯娃,绝非凡俗。
他本是孤寡老人,守着这破庙,靠着村里人偶尔的接济和自己在庙后开垦的一小片菜地过活,日子清苦。
如今多了个婴孩,负担重了不止一倍。
那点糙米熬出的米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天,叶老倌看着米缸里快要见底的米,又看看床上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的叶昊,咬了咬牙,从床底一个破木箱最深处,摸出一个小布包。
里面是他攒了许久的一些铜板,原本是想留着给自己置办身后事的。
他揣着铜板,将叶昊用破布裹好,紧紧抱在怀里,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那盏残灯也带上,用一块厚布遮住光芒,塞进怀里。
不知为何,有这灯在身旁,他总觉得安心些。
小林村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
叶老倌抱着孩子,先去村西头的张寡妇家,想买点羊奶。
张寡妇家养了两头羊。
“叶老倌?
你这是……”张寡妇看到叶老倌抱着个婴儿,吃了一惊。
村里消息闭塞,还没人知道破庙里多了个孩子。
叶老倌早己想好说辞,只道是远房亲戚遭了难,托孤于他。
他掏出几个铜板,讪讪地说明来意。
张寡妇是个心善的,见孩子瘦弱,叶老倌又一把年纪,叹了口气,没收他钱,舀了满满一瓦罐鲜羊奶递给他,“拿着吧,孩子要紧。
以后每天这个时辰来取就是,算我积德了。”
叶老倌千恩万谢,抱着孩子,提着羊奶,眼眶有些发热。
他转身欲走,张寡妇却“咦”了一声,凑近了些,看着叶老倌怀里的叶昊。
“这孩子……”她疑惑道,“眉心这印记生得可真俊,像个小菩萨。
还有,这大冷天的,你爷俩身上倒挺暖和?”
叶老倌心里一紧,知道是怀里残灯散发的暖意被察觉了,连忙含糊道:“孩子火气旺,抱着走了一路,自然是暖的。”
说罢,不敢多留,匆匆告辞。
回到破庙,叶老倌心还在怦怦跳。
他取出残灯,发现那灯焰似乎比平时更明亮了些。
他若有所思,看着正贪婪吮吸着羊奶的叶昊,低声道:“灯娃啊灯娃,你这盏灯,看来还是个惹眼的物事,往后可得藏好些才行。”
自此,叶老倌更加谨慎。
他白天尽量不带叶昊出门,残灯也只在夜间才取出照明。
他去取羊奶,或是用铜板跟村里人换些米面、旧衣物时,也绝口不提灯的异状,只说是远房遗孤。
村民们淳朴,虽觉得叶老倌突然多了个孩子有些奇怪,但见他照顾得尽心,孩子也长得一天比一天白胖可爱,便也渐渐接受了,时常接济些吃用。
时光荏苒,春去秋来,转眼叶昊己在这破庙里长到三岁。
他己能蹒跚走路,咿呀学语。
许是那羊奶和灯焰的滋养,他比同龄的孩子更显聪慧,眉眼间的灵秀之气也愈发明显,尤其是眉心那点莲苞印记,颜色似乎深了些,淡粉莹润。
他与那盏残灯的关联也越发紧密。
夜里,他必须要在灯影里才能安然入睡。
有时他做噩梦惊醒,只要看到那点温暖的灯光,便会很快平静下来。
他甚至会对着灯焰嘀嘀咕咕,说些谁也听不懂的“婴语”,而那灯焰也会随之轻轻摇曳,仿佛在回应。
这一夜,叶老倌感染了风寒,咳嗽得厉害,早早躺下。
叶昊乖巧地睡在他里侧。
半夜,叶老倌被一阵窸窣声惊醒。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看到叶昊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小手正伸向床头那盏残灯。
“灯娃!
别动!”
叶老倌吓得魂飞魄散,那灯焰虽然神奇,但毕竟是火,烫着孩子可怎么得了!
然而,下一刻,他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叶昊的小手,并未去触碰那跳跃的灯焰,而是轻轻抚上了那冰凉的、残破的青铜灯盏边缘。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更令人惊奇的是,那豆大的灯焰,在叶昊小手抚上的瞬间,陡然亮了几分,昏黄的光晕扩散开来,将整个床榻笼罩。
光晕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梵唱般的低鸣隐隐响起,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淡淡的、如同檀香又似莲花的奇异香气。
叶昊回过头,看着目瞪口呆的老庙祝,小脸上露出一个纯净无邪的笑容,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暖暖……”叶老倌怔怔地看着孩子,又看看那盏仿佛被注入了生机、光华流转的残灯,再看看孩子抚摸着灯盏、却丝毫未被烫伤的小手,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震撼涌上心头,化作眼眶的湿热。
他明白了。
这盏灯,从来就不是他的,也并非无主之物。
它属于这个孩子。
它是在等待他。
老庙祝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摸了摸叶昊柔软的头发,声音沙哑而哽咽:“好,暖暖……灯娃觉得暖暖,就好……”这一夜,破庙之内,一灯如豆,温暖如春。
一老一少,相依相偎,命运的丝线,因这半盏残灯,早己紧紧缠绕。
叶老倌的病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反反复复。
人老了,底子薄,一场风寒仿佛抽干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元气。
他终日躺在床榻上,咳嗽声撕心裂肺,脸色灰败得像庙墙上的旧灰。
三岁的叶昊似乎感知到了老人的痛苦。
他不再像往常那样咿咿呀呀地自说自话,或是好奇地探索庙宇的每个角落,而是变得异常安静和黏人。
他大部分时间都蜷在叶老倌身边,用那双清澈得过分的眼睛,忧心忡忡地望着老人。
那盏残灯,几乎日夜不息地放在床头。
叶昊有时会学着叶老倌以前的样子,用小手颤巍巍地端来破碗,碗底装着一点点清水,想递给爷爷。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小手无意识地搭在冰凉的青铜灯盏上,仿佛那样就能传递某种力量。
说来也怪,每当叶昊的小手接触灯盏,那豆大的灯焰便会比平时更稳定一些,散发出的光晕也似乎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叶老倌在剧烈的咳嗽间隙,感受到那笼罩周身的温暖光晕,呼吸竟能奇异地顺畅片刻,连胸口的憋闷也似乎减轻了些。
这细微的变化,病中的叶老倌察觉到了,他心中更是笃定这灯与孩子的关系非同寻常。
但他不敢声张,甚至连对叶昊也不敢多问。
他只是在那孩子用担忧的目光望着他时,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沙哑地安慰:“灯娃乖,爷爷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然而,米缸终究是见了底,羊奶也断了几天。
张寡妇心善,前两日还托人送来过一小袋杂粮,但家家都不宽裕,叶老倌实在不好意思再去叨扰。
这天傍晚,叶老倌昏昏沉沉地睡着,叶昊挨着他,小肚子饿得咕咕叫,却懂事地没有吵闹。
庙里光线昏暗,只有那盏残灯散发着恒定的、昏黄的光。
忽然,叶昊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他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望向庙门的方向,又疑惑地看了看身边的残灯。
那灯焰,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紧接着,庙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脆焦急的女童声音:“娘,快一点嘛!
就在前面!”
叶老倌也被惊醒,挣扎着想坐起来,又是一阵猛咳。
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晚霞的余晖透了进来。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梳着两个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手里还提着一个小篮子。
她身后跟着一个面容温婉的妇人,正是村西头的张寡妇。
“叶爷爷!”
小姑娘一眼看到床上面色蜡黄的叶老倌,惊呼一声,快步跑了进来,她是张寡妇的女儿,叫妞妞。
张寡妇也跟了进来,看到叶老倌的病容和缩在他身边、瘦瘦小小的叶昊,叹了口气:“老倌,你这病……唉,怎么也不捎个信说一声。
我听妞妞说好几日没见你爷俩去取羊奶,心里不踏实,过来看看。”
她的目光随即被床头的残灯吸引。
那灯在渐暗的庙宇里显得格外醒目,温暖的光晕笼罩着病弱的老人和幼童,构成一幅奇异又令人心酸的画面。
“这灯……”张寡妇有些疑惑,她记得这破庙里以前似乎没有这样一盏灯,而且这火光,看着就让人觉得心安。
叶老倌心中紧张,连忙用咳嗽掩饰:“咳咳……是、是翻出来的旧物,点着……照亮,也驱驱寒。”
张寡妇“哦”了一声,也没深究,将注意力放回叶老倌的病情上。
她放下篮子,里面是几个还温热的杂面馍馍和一小罐羊奶。
“赶紧吃点东西。
你这病得请郎中看看,不能再拖了。”
叶老倌看着篮子里的食物,老眼湿润,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太贵重了……拿着吧……”张寡妇语气坚决,“孩子不能饿着。
郎中的事,我回去跟当家的商量商量。”
她说着,又怜爱地摸了摸叶昊的脑袋,“这孩子,真是乖得让人心疼。”
妞妞好奇地凑到床边,看着叶昊,又看看那盏灯,小声对叶昊说:“小弟弟,你的灯真好看,暖暖的。”
叶昊似乎听懂了,抬头看了看妞妞,又看了看张寡妇,最后目光落在那些食物上,小嘴抿了抿,忽然伸出小手,不是去拿食物,而是再次轻轻搭在了残灯的灯盏上。
这一次,灯焰的回应清晰可见。
它不再是轻微的摇曳,而是如同被微风拂过的烛火,柔和地晃动起来,光晕扩散,将那温暖的、带着淡淡异香的气息弥漫开来,恰好将张寡妇和妞妞也笼罩在内。
张寡妇猛地一怔,只觉得一股暖流顺着西肢百骸蔓延开,连日劳作的疲惫竟一扫而空,心中因为担忧而生的焦躁也平复下来,一片宁静。
妞妞也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喃喃道:“娘,好香啊……”张寡妇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盏灯,又看看灯下那个眉心的莲苞印记在灯光中仿佛微微发亮的孩子,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不是愚昧村妇,这灯,这孩子,绝非凡俗!
她压下心中的震撼,没有多问,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那盏灯和叶昊,对叶老倌道:“老倌,你好生歇着,吃的我明日再送来。”
说完,便拉着还有些不舍的妞妞匆匆离开了。
破庙里恢复了寂静。
叶老倌看着若有所思的叶昊,和他手下那盏恢复平静的残灯,心中五味杂陈。
秘密,怕是藏不住了。
但看着篮子里救命的食物,他又感到一丝庆幸。
或许,这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叶昊似乎饿了,小手终于伸向了一个杂面馍馍,小口地啃了起来。
灯光温柔地笼罩着他,仿佛守护着这微弱而顽强的生命之火。
叶老倌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在那之前,他必须为灯娃,寻一条活路。
而这盏越来越藏不住的神异残灯,是福是祸,他己然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