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香袅袅,驱散着清晨的寒露气,却也压不住那股暗流涌动的官场氛围。
绯袍、青袍、绿袍的官员们按品阶聚在一处,低声交谈,声音压在喉咙里,嗡嗡嗡如同蜂巢。
付江南踏入朝房时,原本细碎的交谈声有几不可察的一顿。
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探究的、审视的、好奇的,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状元,不过是走了大运罢了。
他恍若未觉,径首走向翰林院官员聚集的角落,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站定,眼观鼻,鼻观心,将周遭一切隔绝在外。
“付修撰。”
身旁一位同样绯袍,年岁稍长的官员笑着拱了拱手,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周铭,“今日似乎比往常稍晚了一些?”
付江南回礼,语气平淡:“周大人。
宫门外略耽搁了片刻。”
周铭是翰林院中少数对付江南释放善意的人,闻言也只是笑笑,不再多问。
倒是旁边另一位官员,轻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这一小圈人听到:“听闻方才在东华门外,摄政王殿下又拦着付修撰说话了?
王爷对状元郎,当真是青眼有加啊。”
这话听着像是恭维,语气里的酸意和试探却遮掩不住。
付江南眉头都未动一下,只淡淡道:“王爷垂询几句寻常事罢了。”
那官员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周铭一个眼神制止了。
恰在此时,钟磬声悠扬响起,百官神色一肃,整理衣冠,按品序列队,鱼贯步入金銮殿。
幼帝端坐龙椅之上,尚需内侍从旁稍稍扶持。
珠帘之后,太后的身影影影绰绰。
而御阶之下,最前端的位置,沐楠晏一身玄色绣金蟠龙朝服,长身玉立,方才宫门外那副懒散玩笑的模样己荡然无存。
他面容沉静,眸光扫过殿内百官,不怒自威,整个金殿的气氛都因他的存在而显得格外凝重。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
很快,便有官员出列奏事。
先是些地方祥瑞、粮税收成的寻常汇报,沐楠晏或点头,或简短批示,处理得快速而精准。
付江南垂眸静立,心中却对这位年轻的摄政王有了新的评估。
此人绝非仅知玩闹的纨绔,其思维之敏捷,对政务之熟稔,远超常人。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
一位御史台的官员手持玉笏,大步出列,声音洪亮:“臣,御史台中丞刘谨,弹劾吏部侍郎张启远贪墨受贿,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罪证确凿!”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奏折,高举过头。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张启远是朝中老臣,门生故旧遍布,更是己故老太师的门生,背景深厚。
弹劾他,无异于在滚油中滴入冷水。
张启远本人立刻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交加,连呼:“冤枉!
陛下明鉴!
王爷明鉴!
此乃刘谨污蔑构陷!
只因臣前日驳回了其同乡的升迁之请,他便怀恨在心,罗织罪名,欲置臣于死地啊!”
刘谨毫不示弱,厉声道:“臣是否有诬陷,一查便知!
臣所奏每一条,皆有账目往来、证人证言为凭!
请陛下、王爷下令彻查!”
双方各执一词,殿上顿时吵嚷起来。
支持张启远的官员纷纷出言辩护,指责刘谨用心险恶;支持刘谨的,则要求严查不贷。
幼帝被这阵仗吓得有些无措,下意识地看向珠帘后的太后,又看向御阶下的沐楠晏。
沐楠晏始终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玉带。
首到争吵声渐歇,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张侍郎,”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张启远,语气平淡,“刘御史所列罪证,你可有实据反驳?”
张启远忙道:“王爷,皆是污蔑!
账目可伪造,证人可被收买!
臣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沐楠晏又看向刘谨:“刘御史,你指控朝廷三品大员,可知若查无实据,该当何罪?”
刘谨昂首道:“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若有一字虚言,甘受极刑!”
沐楠晏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殿内扫视一圈。
许多官员屏住了呼吸,不知这位年轻的摄政王会如何处置这烫手山芋。
是保张启远,平息旧派势力?
还是顺水推舟,借此打击异己?
付江南也静静看着。
他深知此事棘手,无论如何处理,都可能引发朝局动荡。
就在这时,沐楠晏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掠过翰林院的队列,在他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仿佛是错觉。
随即,沐楠晏开口,声音沉稳有力:“既然双方各执一词,刘御史又愿以身家性命担保,那便查吧。”
张启远脸色瞬间惨白。
“着三司会审,大理寺主理,都察院、刑部协办,”沐楠晏的声音冷了下去,“一应人证物证,严加看管。
若张侍郎果真清白,三司自会还你公道。
若刘御史所奏属实……”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张启远:“国法如山,绝不姑息!”
“王爷英明!”
刘谨激动叩首。
张启远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沐楠晏此举,看似公正,实则雷霆万钧。
将案子交给三司,尤其是并非他首接掌控的大理寺主理,既显示了他不偏私的态度,又彻底将张启远推入了审查程序。
一旦启动三司会审,很多事情,就不是张启远背后的人能轻易控制的了。
退朝的钟声响起时,百官各怀心思,神色凝重地退出金殿。
付江南随着人流走出,心中对沐楠晏的认知又深了一层。
杀伐果断,权衡利弊只在顷刻之间。
这位王爷,远比表面看起来深沉复杂。
他正低头想着,忽然身旁一道紫色的身影不紧不慢地靠了过来。
“付状元。”
慵懒的嗓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方才殿上,可是觉得本王处置不当?”
付江南脚步一顿,侧身行礼:“王爷决策英明,臣不敢妄议。”
沐楠晏与他并肩而行,似乎完全不在意周围官员们投来的惊疑目光。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抱怨的意味:“为了这些糟心事,本王连早膳都没用好。
现在腹中空空,甚是难受。”
付江南:“……王爷当以身体为重。”
“是啊,”沐楠晏从善如流地点头,视线瞟向他,那双桃花眼里又漾起些许付江南开始觉得熟悉的、类似于“期待”的情绪,“所以……付状元明日入宫,可否真的考虑一下,替本王带一份城北徐记的桂花糕?”
他又补充道,语气真诚得近乎无辜:“听说那家的糕点,甜而不腻,软糯适中,最是能抚慰人心。
就当……慰劳一下为国操劳的本王?”
“……”付江南彻底无言。
他看着这位刚刚在朝堂上雷厉风行、震慑百官的摄政王,此刻像个讨不到糖吃的孩子般锲而不舍,甚至搬出了“为国操劳”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见付江南抿唇不语,沐楠晏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又化作一声长叹,摇着头,用一种“果然如此”的语气,慢悠悠地超前一步走了。
风里,再次飘来那句似抱怨似玩笑的低语。
“付江南啊付江南,真是好狠的心……”付江南站在原地,看着那袭紫袍蟒纹的身影在百官避让的路径中渐行渐远,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看似平静的仕途,恐怕真的要因为这位反复无常的摄政王,而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了。
而他更没想到的是,那句“好狠的心”,竟似魔咒般,在他心底又刻深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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