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周暮和林栀都背上了真正的书包，成为了镇上新小学一年级的学生。
五岁夏日那个鲁莽的拥抱和“小结巴”事件，似乎己被时间封装，成了大人们茶余饭后调侃的笑料。
然而，在林栀单方面宣布的“战役”中，形势虽有好转，却远未到胜利的时刻。
周暮依旧是那个周暮，成绩单上永远的一百分，规整得像用尺子量过。
他说话不再结巴，但也惜字如金，尤其在面对林栀时，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无奈总是先于其他情绪浮现。
他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甩不掉的、吵闹的影子，却始终牢牢守着某种界限，仿佛一旦放松，就会被那过于炽热的温度灼伤。
而林栀，则在这两年里，将“跟屁虫的自我修养”修炼得炉火纯青。
她摸清了周暮上学放学的准确时间，熟知他爱看哪些“天书”（全是图的科普读物），甚至能从他眉毛抬起的微小弧度判断出他是想去厕所还是想去图书馆。
她不再像最初那样莽撞地扑上去抱他，但“周暮哥哥”西个字，依旧是她每天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
这年六一儿童节，学校下午放假。
阳光明媚得不像话，每个小朋友口袋里都或多或少有了几块家长赏赐的“巨款”。
林栀攥着妈妈给的五块钱“活动经费”，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
她的目光在周暮那张没什么节日喜悦的侧脸上转了一圈，一个大胆的、自认为绝妙透顶的计划在她的小脑袋瓜里成型了。
放学路上，她快跑几步，拦在了周暮面前，脸上堆满了自以为最甜美的笑容。”
周暮哥哥，儿童节快乐！
“周暮停下脚步，看着她，没说话，眼神里的意思是：然后呢？
林栀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手心汗浸得有些软的五块钱纸币，郑重其事地举到他面前，声音洪亮，字正腔圆，仿佛在宣布一项国家大事：”周暮哥哥，我用十块钱（她偷偷把自己的资产翻了个倍），买你当我一天的男朋友，好不好？
“空气仿佛凝固了。
路边刚刚还在嬉笑打闹的几个同班同学瞬间安静下来，瞪大了眼睛，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哄笑。”
哈哈哈！
林栀你要买周暮当男朋友！
“”十块钱！
周暮你就值十块钱啊！
“”周暮，快答应啊，哈哈哈！
“周暮的脸，在一秒钟内，从白皙到通红，再到近乎铁青。
羞愤、窘迫、还有一种被当众羞辱的难堪，像火山一样在他胸腔里喷发。
他死死地盯着林栀手里那皱巴巴的五块钱（他一眼就看出根本没有十块），和她那张写满了“快夸我聪明”的脸，牙齿咬得咯咯响。”
林、栀！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林栀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不明白，电视里不都这么演吗？
喜欢一个人，就要给他花钱呀。
她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拿出来了，他怎么还生气了呢？”
你……你不同意吗？
“她怯怯地问，举着钱的手有点抖，”那……五块钱一个小时也行？
“”噗——“旁边的笑声更响了。
周暮猛地抬手，一把打掉了林栀手里的钱。
纸币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沾上了尘土。”
你有病啊！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圈都气红了，”谁要你的破钱！
谁要当你男朋友！
你能不能别整天发疯！
“他说完，用力推开挡在面前的林栀，头也不回地冲回了家，比五岁那年跑得还要快，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林栀被推得一个趔趄，傻站在原地。
钱掉了，周暮跑了，周围是同学们尚未停歇的笑声。
她看着地上那张脏了的五块钱，又羞又窘，大大的眼睛里迅速积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一个平时就有点调皮的小男孩跑过来，捡起那五块钱，嬉皮笑脸地在林栀面前晃：”林栀，周暮不要你，我要你啊，五块钱当我一天女朋友怎么样？
“”还给我！
“林栀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猛地扑上去抢回自己的钱，恶狠狠地瞪了那个男孩一眼，”你才不值五块钱呢！
“她攥着失而复得的、却己经带来耻辱的五块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次不是假哭，是真正的、伤心欲绝的嚎啕大哭。
她一边哭，一边跑回了家，连书包都没放，就首接钻进了自己的小房间，把脸埋进被子里，哭得撕心裂肺。
她不懂，她只是想对他好，想把最好的都给他，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为什么他每次都要那么凶地对她？
另一边，周暮冲回家，同样砰地一声甩上了自己的房门。
他靠在门板上，胸口剧烈起伏。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同学们的哄笑和林栀那句荒谬的“买卖”。
巨大的羞耻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他气林栀的口无遮拦，更气那些起哄的同学，但最气的，好像是那个在那一刻，只会狼狈逃窜的自己。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落在书桌上。
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画着两个手拉手小人的蜡笔画。
是林栀一年前非要塞给他的，他当时嫌丑，本想扔掉，鬼使神差地却压在了这里。
他看着画上那个咧着嘴大笑的、穿着花裙子的小人，心里那股无名火更旺了。
都是这个麻烦精！
那天晚上，两家的餐桌气氛都有些异样。
林栀眼睛肿得像核桃，扒拉着碗里的饭，一声不吭。
她妈妈问她怎么了，她只摇头，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周暮更是沉默得像个哑巴，匆匆扒完饭就下了桌，连最爱看的新闻联播都没看。
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周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白天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回放：林栀举着钱时亮晶晶的眼，被他打掉钱时错愕的表情，还有最后那伤心欲绝的哭声……他当时是不是……太过分了？
毕竟，她好像……也没什么恶意。
她就是……太笨了！
对，就是笨！
才会想出这种蠢主意！
可是，把她惹哭，好像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心里那种闷闷的、堵堵的感觉，比被同学们嘲笑还要难受。
第二天是周六，不用上学。
雨还在下，天色阴沉。
周暮起床后，有些心神不宁。
他几次走到窗边，看向对面林栀家的窗户。
窗户关着，窗帘也拉着，静悄悄的。
他想起昨天林栀哭得那么惨，今天会不会……再也不来找他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竟然让他心里掠过一丝……莫名的空落。
吃午饭时，他听到妈妈和周阿姨在客厅小声说话。”
……小丫头昨天哭得可伤心了，饭都没吃几口，今天也没精打采的，怕是真伤着心了。
“这是周阿姨的声音。”
唉，我家那个傻丫头，缺根筋，肯定是她又去惹小暮了。
小暮那孩子脾气倔，肯定说话重了……“这是林栀妈妈的声音。
周暮扒饭的动作慢了下来。
下午，雨势渐小。
周暮坐在书桌前，面前的作业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站起身，从存钱罐里拿出十块钱崭新的纸币，又找出一把伞，走出了家门。
他站在林栀家楼下，犹豫着要不要按门铃。
就在这时，林栀家的门开了。
林栀被她妈妈半推着出来，手里塞了把小花伞。”
出去透透气，别闷在家里了，去买根棒棒糖吃。
“林栀妈妈说着，看到了站在雨里的周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哟，小暮来了，正好，你们小朋友一起玩去吧。
“林栀抬起头，看到了周暮。
她的眼睛还是有点肿，表情怯怯的，看见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根小刺，轻轻扎了周暮一下。
他抿了抿唇，走上前，把手里那把黑色的、明显比林栀的小花伞大很多的伞递给她，然后又把手里的十块钱塞到她手里。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眼睛看着别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个给你。
“林栀愣住了，看着手里崭新的十块钱，又看看周暮塞过来的大黑伞，一脸茫然。”
……昨天的，赔你。
“周暮补充道，耳朵尖悄悄红了。
赔打掉的钱，也赔……惹哭你。
林栀眨巴着大眼睛，似乎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明白过来。
她看着周暮别扭的样子，又看看手里的钱，昨天所有的委屈好像突然之间就烟消云散了。
她把钱推回去，摇了摇头，小声说：”不要。
妈妈说不可以要别人的钱。
“周暮拿着被退回来的钱，有点无措。
林栀想了想，把自己手里的小花伞举高，努力想罩住周暮，虽然根本罩不住。
她仰起脸，看着周暮，眼睛重新亮起一点点微光，带着点试探，小心翼翼地问：”周暮哥哥，那……你不用当我男朋友了。
我们……能和好吗？
“雨丝轻柔地落在两把伞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周围很安静。
周暮看着眼前这个努力举着伞、眼睛红红却满是期待的小姑娘，心里最后那点别扭，也像地上的水渍，慢慢化开了。
他沉默了几秒，终于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嗯。
“林栀的脸上，瞬间像雨过天晴，绽开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比阳光还耀眼。
她立刻把自己的小花伞收了，熟练地钻到了周暮的大黑伞底下，紧紧挨着他。”
那说好了哦！
我们和好了！
拉钩！
“她伸出小拇指。
周暮看着伸到眼前的小拇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别别扭扭地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和她快速地勾了一下。”
快走吧，雨要下大了。
“他催促道，试图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好！
“林栀欢快地应着，乖乖地跟着他往小区外走。
两把伞变成了一把伞。
伞下，小女孩叽叽喳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这次，音量控制在了周暮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小男孩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撑伞的手，却悄悄地向女孩那边倾斜了一些。
十块钱的“买卖”彻底黄了。
但那个雨天，一把倾斜的黑伞下，某种比“买卖”更牢固的东西，似乎悄然生根了。
那是一种属于他们之间的、笨拙的、却真实无比的“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