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的池萧,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时间的琥珀里。
春天在她周围继续发酵,愈发浓稠,带着一种与她无关的热闹。
窗外的樱花早己落尽,换上了一树蓊郁的绿。
阳光开始变得有些重量,午后穿过树叶,在地面投下晃动的、铜钱大小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植物汁液和泥土被晒暖后蒸腾出的气息。
陈屿依旧坐在她斜后方。
那个逃去屋顶的邀请像一颗被悄悄摁进水底的石子,表面波澜不惊,池萧却能感觉到它在自己心底缓慢沉降的重量。
她们之间恢复了一种看似平常的相处,点头,借橡皮,传递作业本。
只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池萧的感官变得像被雨水洗过的蛛网,对斜后方的动静捕捉得异常清晰。
她能分辨出陈屿翻书页的沙沙声与其他人的不同,更利落,带着点不耐烦的脆响。
她能闻到陈屿走过时,除了那点若有若无的海棠气息,偶尔还会带进来一丝操场塑胶跑道的焦灼味道。
一次物理小测后,池萧对着一道关于电路图的错题发愣。
思路卡在一个节点上,怎么也绕不过去。
“这里,”一只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指尖轻轻点在她摊开的试卷某处,“等效电阻算错了。”
是陈屿的声音,从她身侧后方传来,隔着一拳的距离。
池萧身体微僵,顺着那指尖看去。
陈屿没有完全凑过来,只是维持着一个刚好能让她看清指点的姿势。
她的指尖很干净,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透着健康的淡粉色。
“你看,这两个是并联,不是串联。”
陈屿的声音不高,语速稍快,但条理清晰。
她顺手拿过池萧桌上的自动铅笔,没有征询,却很自然。
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划下几道干净的辅助线,写下两个简洁的公式。
池萧的注意力却有一半飘走了。
她看着那只握着笔的手,手腕纤细,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她的目光落在陈屿的指尖,那指尖偶尔会无意地、极其短暂地触碰到试卷的纸张,发出极细微的摩擦声。
“……所以,结果应该是这个数。
明白了吗?”
陈屿抬起头,看向她。
池萧猛地回神,脸颊有些发烫。
“……明白了,谢谢。”
她小声说,视线匆忙地从陈屿的手上移开,落在那几张演草纸上。
字迹有点潦草,但逻辑分明,像她这个人。
“嗯。”
陈屿把笔放回她笔袋旁边,手指收回的瞬间,小指外侧似乎极其轻微地擦过了池萧放在桌沿的手肘。
像被羽毛尖端扫过,又像被微弱的静电刺了一下。
池萧几乎要缩回手,但忍住了。
那触感转瞬即逝,留下一点虚无的、挥之不去的痒意,从手肘的皮肤,悄悄钻进血脉,往心里钻。
她垂下眼,用另一只手默默握住了刚刚被碰到的地方。
试卷上的电路图忽然变得模糊,那些线条扭曲着,仿佛接通了某种让她心慌意乱的电流。
下一次换座位,是按照成绩排名自选。
池萧还是第十名。
她抱着书包,看着黑板上空出的座位图,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
有几个瞬间,她的目光掠过陈屿常坐的那个靠窗区域,又迅速移开。
最终,她选择了一个离原位置不远不近的地方,中间隔了一条过道和两个同学。
一个安全,又能用余光捕捉到那片角落的距离。
陈屿是后面几个进来的。
她穿着那件洗得颜色更淡了些的校服,单肩挎着书包,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掠过池萧的新座位时,似乎停顿了那么零点一秒,也可能没有。
她径首走向了池萧斜后方更远一些的一个靠窗空位,坐下,戴上耳机,像往常一样望向窗外。
池萧心里松了口气,随即又涌上一股更深的、难以名状的失落。
安全了,也……更远了。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一次远足,去城郊的山里。
山路蜿蜒,队伍很快散开。
池萧体力一般,渐渐落在了后面。
她正扶着膝盖喘气,一瓶拧开了瓶盖的矿泉水递到了她面前。
抬头,是陈屿。
她额上也有些细汗,几缕碎发粘在鬓边,眼神依旧清亮。
“喝点水。”
陈屿言简意赅。
池萧接过来,小声说了谢谢。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缓解了焦渴。
她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了一段。
山路边的植被茂盛,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
在一个拐弯处,有一小片特别浓密的树荫,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陈屿停下脚步,转过身。
“池萧。”
她叫她的名字。
池萧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树荫下,陈屿的眼睛显得格外深,像两潭幽静的泉水。
陈屿摊开一首虚握着的手掌心。
里面躺着几颗圆润的、深红色的小野果,像微缩的宝石。
“刚才路边看到的,酸浆果。”
陈屿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背景里,显得格外清晰,“可以吃,有点酸。”
池萧看着她摊开的掌心,那几颗小红果衬得她掌心的纹路愈发清晰。
她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从陈屿的掌心里捻起一颗。
指尖无可避免地触碰到陈屿温热的、略带薄汗的掌心肌肤。
那一瞬间的触感,比上次手肘的轻擦要明确得多。
是实实在在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和细腻纹理。
池萧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那颗小果子差点滚落。
她慌忙握住。
陈屿看着她有些慌乱的样子,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很快又平复。
“尝尝看。”
她说。
池萧将那颗小果子放进嘴里,轻轻一咬。
一股清新又尖锐的酸味瞬间在舌尖炸开,让她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
紧接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野果的甜味才慢慢泛上来。
酸,且回甘。
像这个春天,像她心里那些理不清的、关于陈屿的思绪。
陈屿把剩下的几颗果子放到池萧手里,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
“快到了,跟上。”
池萧握着手心里那几颗带着陈屿体温的、微小的果实,站在原地,看着陈屿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前面转弯处的光亮里。
口腔里的酸味还未完全散去,掌心却残留着被阳光和另一个人体温烘焙过的暖意。
山风吹过,带来泥土和树木的气息。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几颗红得剔透的果子。
这个春天,没有去成屋顶。
但她好像,触碰到了另一片微小的、带着酸涩滋味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