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里,黑压压的人群簇拥在一处新垒的坟冢前,空气中弥漫着湿土、青草与压抑啜泣混合的沉重气息。
正前方,巨幅照片上的女孩笑得明媚飞扬,眉眼弯成新月,嘴角翘起的弧度里,盛满了呼之欲出的青春与生命力。
那是易月倾,永远定格在二十西岁的易月倾。
傅雁行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却也显得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没有打伞,雨水浸湿了他的黑发,一绺绺贴在额前,水珠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滑落,像无声的泪。
所有人都沉浸在悲伤里,或真或假。
易母被亲友搀扶着,哭声破碎而绝望,几乎要瘫软在地。
朋友们红着眼圈,低声交换着对命运无常的唏嘘。
只有傅雁行。
他站得笔首,目光死死地锁在照片上,眼神里没有泪,没有显而易见的悲恸,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空洞的专注。
仿佛要将那影像刻进灵魂深处。
司仪沉痛地念着悼词,声音通过麦克风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扩散:“月倾她,是一个善良、开朗的女孩,她的离去,是我们所有人无法估量的损失……”就在这时,一声极轻、极短促的笑声,从傅雁行的喉咙里溢了出来。
“呵。”
声音很轻,混在雨声和啜泣里,几乎微不可闻。
但它又那么清晰地,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周围哀伤的氛围。
离他最近的易母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与无法理解的痛楚,她看着这个女儿生前最深爱的男友,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周围的啜泣声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惊愕的、疑惑的、最终化为无声谴责的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他身上,沉重得能压弯脊梁。
傅雁行感受到了那些目光,但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笑了。
他的全部感官,似乎都还停留在昨天,停留在那场吞噬一切的泥石流现场。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和此刻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拼命地、用这具属于傅雁行的手臂,死死地护住“易月倾”的身体,朝着安全地带连拖带拽。
他记得“易月倾”——那个里面住着他青梅竹马恋人的躯壳——回头看他时,那复杂难辨的眼神,有关切,有决绝,还有一丝他当时无法理解的……释然?
然后,就是轰隆巨响,天地倾覆。
他眼睁睁看着,那块巨大的、裹挟着树木和泥浆的山体,如何无情地砸下,瞬间吞没了“她”的身体。
那个装着傅雁行灵魂的、属于易月倾的身体。
在他的眼前,消失了。
从那一刻起,世界就疯了。
或者说,他疯了。
此刻,站在这葬礼上,看着照片里易月倾鲜活的笑脸,再感受着体内这具属于她的、温热的、还在呼吸的身体,一种极度荒诞的错位感攫住了他。
世界像一出编排错误的戏剧,所有人都按着错误的剧本在悲伤,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真相,却无法言说。
易月倾没有死。
她就在……这里。
在他的身体里,活生生地存在着。
这个认知,与他亲眼所见的“死亡”景象疯狂对冲,撕裂着他的神经。
那声笑,或许不是笑,是理智之弦被绷到极致后,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哀鸣。
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滑落,模糊了视线。
照片上易月倾的笑容在水光中荡漾开,仿佛在对他低语。
他微微动了一下冰凉的手指,一个极其细微的、属于易月倾的习惯性动作——右手的小拇指,无意识地、轻轻地翘了起来。
她活下来了,用着他的身份,他的躯壳。
独自一人。
葬礼仍在继续,雨水未曾停歇。
那声不合时宜的笑,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终将慢慢散去,但由此荡开的、深不见底的绝望与谜团,才刚刚开始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