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算珠与商机
苏湄的手很细,指节却透着点不正常的泛红,像是常年做粗活留下的痕迹。
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眉眼,只能看到紧抿的唇线——那是一种混杂着局促与坚持的姿态。
沈渊没立刻接。
他盯着布包看了片刻,脑子里的念头愈发清晰。
原主借给苏湄父亲的,不过是几文碎银子,大概够买两副最便宜的草药。
而苏湄递来的这个布包,沉甸甸的,单是手感就知道远超那个数目。
“这里面……”沈渊刚开口,就被苏湄打断。
“是三百文。”
她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知道你借给我们的不止这点,但家里实在拿不出更多了。
这些钱,是我和母亲连夜绣了三幅帕子,又变卖了最后一点首饰凑的。
沈秀才若嫌少,我……我可以留下帮你干活抵债。”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极快,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完就红了脸,赶紧把头埋得更低。
沈渊挑了挑眉。
这姑娘看着怯生生的,骨头倒挺硬。
三百文,对现在的他来说不是小数目——足够买好几十斤米,让他安稳活上一个月。
但他更在意的,是苏湄那句“可以留下帮你干活”。
他的目光扫过瓦罐里正在冷却的肥皂糊,又落回苏湄身上。
这姑娘穿着洗旧的布裙,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看着就不是个懒惰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刚才站在门口看了许久,眼神里虽有疑惑,却没流露出寻常人对“奇技淫巧”的鄙夷。
“干活就不必了。”
沈渊伸手,却没接那个布包,而是指了指灶台边的破碗,“你先帮我个忙,算算这个。”
苏湄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沈渊拿起一块刚凝固的肥皂——比昨天那块样品大了不少,约莫有拳头大小,是他用王二给的猪油做的第一批成品。
“我做这东西叫肥皂,打算拿到市集上去卖。
成本你帮我算算:草木灰不用钱,猪油是用两块肥皂跟王二换的,一块肥皂大概能换半两猪油。
烧火的柴是捡的,容器都是现成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刚才那三百文,就算你预支的工钱。
你帮我管账、算成本、记收支,等我把肥皂卖出去,赚了钱再给你算月钱,如何?”
苏湄彻底懵了。
她来之前想过无数种可能——沈秀才嫌钱少发怒,或者干脆拒收让她难堪,却万万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么个古怪的要求。
管账?
算成本?
这不是商铺里掌柜才做的事吗?
怎么会让她一个姑娘家来做?
她看向沈渊,想从他脸上看出点玩笑的意思,却只看到一双清明的眼睛,正坦然地望着她,仿佛这提议再正常不过。
“我……我不会……”苏湄下意识地摇头。
她虽是商户之女,家里以前也雇过账房,但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哪学过这些?
“不难。”
沈渊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表格,“就像记账本一样,左边记花了多少钱,右边记赚了多少钱。
比如今天用半两猪油做了五块肥皂,那一块肥皂的猪油成本就是一钱。
再加上你我的工钱,算出总成本,就能定售价了。”
他说得条理清晰,像在给学生讲课。
苏湄看着地上的表格,又看了看他手里那块乳白色的肥皂,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沈秀才,好像跟传闻里那个只会死读书的穷酸不太一样。
“而且,”沈渊笑了笑,语气放轻松了些,“你帮***活,就当是还了那三百文。
等你什么时候想走,随时可以走,我绝不拦着。”
这话像是卸下了苏湄心里的重担。
她咬了咬唇,看着地上的肥皂,又看了看沈渊真诚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我……我试试。”
沈渊这才接过那个布包,掂量了一下,塞进怀里。
“那现在开始算?”
苏湄点点头,走到灶台边,目光快速扫过那些肥皂和瓦罐,又问了几个关于猪油和肥皂产量的细节,然后捡起沈渊刚才用的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她的字很娟秀,比沈渊那龙飞凤舞的“工科生字体”好看多了。
只见她先写下“猪油半两”,旁边标上“市价约二十文”,又写“得肥皂五块”,算下来一块肥皂的猪油成本是西文。
“柴禾和草木灰不算钱,容器也是旧的,那一块肥皂的成本就是西文。”
苏湄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不确定,“但……要不要算人工?”
“算。”
沈渊毫不犹豫,“就按顺天府短工的工钱算,一天二十文,咱们俩算一份工,那五块肥皂的人工成本就是二十文,平均一块西文。”
苏湄点点头,在地上写下“总成本:西十文(五块)”,然后算出“单块成本:八文”。
“那卖多少钱一块合适?”
沈渊问。
他对明朝的物价只知道个大概,具体的还得靠苏湄。
苏湄皱起眉头,认真思索起来:“皂角一斤大概十五文,能用上大半个月。
但您这肥皂去污比皂角强,又方便……”她顿了顿,“我听说,京里富贵人家用的香胰子,一小块就要卖二三十文。
咱们这肥皂虽比不过香胰子,总比皂角强,卖十五文一块应该可行。”
“十五文?”
沈渊算了算,一块成本八文,卖十五文,净赚七文,五块就能赚三十五文。
听起来不多,但积少成多,至少能解决温饱。
“会不会太贵了?”
他有点担心,“买皂角的都是寻常百姓,他们肯花两倍的价钱买肥皂吗?”
“可以先试试。”
苏湄提议,“若是不好卖,再降价便是。
而且……”她看了看那些肥皂,“您这肥皂是乳白色的,看着比黑乎乎的皂角干净,或许能吸引些讲究的人家。”
沈渊觉得有道理。
“行,就按你说的,定价十五文。
咱们今天就去市集试试。”
说干就干。
沈渊找了块干净的木板当摊子,又用破布把肥皂仔细包好,放进一个竹篮里。
苏湄则回家取了个小算盘——那是个用了多年的旧算盘,边角都磨圆了,却被擦拭得锃亮。
两人锁好破庙的门(说是锁,其实就是用根木棍把门栓插上),朝着顺天府的市集走去。
顺天府的市集在城南,离他们住的地方不算近,走了约莫两刻钟才到。
还没进市集,就听见嘈杂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牲口的叫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一锅沸腾的粥。
市集里人头攒动,各种摊位挤挤挨挨。
卖菜的、卖肉的、打卦的、说书的……应有尽有。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香的、臭的、腥的、辣的,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市井的鲜活气息。
沈渊找了个角落,把木板放下,苏湄则帮他把肥皂摆出来。
五块乳白色的肥皂整齐地排在木板上,在一堆灰扑扑的货物里,倒真显得有些特别。
但他们的摊子实在太简陋了,连块像样的布都没有,半天也没人过来问津。
旁边卖菜的大妈看了他们一眼,撇撇嘴:“小伙子,你这是卖的啥?
奶疙瘩?”
“不是,是肥皂,用来洗衣服的。”
沈渊解释道。
“洗衣服?
那还不如买皂角呢。”
大妈摇着头,继续吆喝她的青菜。
沈渊有点无奈。
看来光摆着不行,得主动推销。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周围商贩的样子吆喝起来:“瞧一瞧看一看嘞!
新出的肥皂,洗衣去污,干净省力,比皂角好用十倍!”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在嘈杂的市集里很快就被淹没了。
偶尔有人好奇地看过来,也只是瞥一眼就走了。
苏湄站在旁边,手里攥着算盘,手心都出汗了。
她偷偷看了沈渊一眼,见他虽有些窘迫,却没放弃,依旧一遍遍地吆喝着,心里不知怎么的,竟生出点莫名的信心。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的婆子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个篮子,看样子是刚买完菜。
她的目光落在肥皂上,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回婆婆,这是肥皂,用来洗衣物的。”
苏湄赶紧上前一步,比沈渊更懂如何跟人打交道,“您看,这肥皂只要沾水搓一搓,就能起好多泡沫,再脏的衣服都能洗干净,比皂角省劲儿多了。”
婆子显然不信,撇了撇嘴:“吹牛吧?
我用了一辈子皂角,还没见过比它更好用的东西。”
“您可以试试。”
沈渊灵机一动,指着婆子袖口沾的一块油渍,“您看这油渍,用肥皂搓两下,保证能掉。”
婆子低头看了看袖口,那是刚才买肉时不小心蹭上的,正心疼呢。
她犹豫了一下:“真能洗掉?”
“您试试就知道,不买没关系。”
沈渊拿起一块肥皂,递了过去。
婆子半信半疑地接过肥皂,走到旁边的水盆(市集里有供人洗手的公共水盆)边,沾了点水,在袖口的油渍上搓了起来。
奇迹再次发生。
不过几下,那顽固的油渍就被泡沫包裹着,渐渐淡去。
婆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又使劲搓了两下,再用水一冲——袖口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这……这也太神了!”
婆子失声叫道,引得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真能洗掉?”
“我看看!
我看看!”
立刻就有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
那婆子像是捡到宝似的,举着肥皂对周围人说:“真的!
你们看我这袖口,刚才还一大块油,现在全没了!
比皂角好用多了!”
沈渊见状,赶紧趁热打铁:“各位乡亲,这肥皂去污能力强,用着还省事儿,一块只要十五文,能用大半个月,比买皂角划算!”
“十五文?
不贵不贵!”
刚才还嫌弃的大妈凑了过来,“给我来一块!
我家那口子的油渍衣服,用皂角搓半天都搓不掉!”
“我也要一块!”
“给我来两块!”
一下子就围上来好几个人,争先恐后地要买。
苏湄赶紧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起来,沈渊则忙着收钱、递肥皂,手忙脚乱,却心里乐开了花。
不过一会儿工夫,带来的五块肥皂就卖光了。
最后没买到的人还不依,拉着沈渊问明天还来不来。
“来!
明天还在这儿!”
沈渊笑得合不拢嘴,手里攥着刚赚的七十五文钱,沉甸甸的,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踏实。
苏湄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小声说:“赚了……三十五文。”
“多亏了你。”
沈渊真心实意地说。
要不是苏湄帮他算账、定价,又在关键时刻帮着说话,恐怕没这么顺利。
两人收拾好摊子,打算再买点米和菜回去。
路过一个卖肉的摊子时,沈渊看着那肥瘦相间的猪肉,咽了咽口水——穿越过来这么久,他还没吃过一顿像样的肉。
“买点肉吧?”
他看向苏湄。
苏湄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嗯,你这几日也辛苦了。”
沈渊买了半斤五花肉,又买了些米和青菜,花了不到三十文。
剩下的钱,他小心地交给苏湄:“你拿着吧,记账。”
苏湄没推辞,仔细地把钱收好,放进一个贴身的小布袋里。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但气氛却比来时轻松了不少。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高一矮,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竟有种莫名的和谐。
快到破庙时,沈渊突然想起一件事,停下脚步问苏湄:“你父亲的病……好些了吗?”
苏湄脚步一顿,眼眶微微泛红:“好多了,多谢你当初肯帮忙。”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其实……我家以前是做丝绸生意的,在苏州还算有些名气。
只是去年父亲被人诬陷,说我们私通倭寇,家产被抄了,才流落到顺天府的。”
沈渊愣住了。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少女,竟然还有这样的过往。
私通倭寇?
这在明朝可是杀头的大罪,能保住性命流落到此,己是万幸。
“抱歉,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没事。”
苏湄摇摇头,抬起头,目光里带着点倔强,“总会好起来的。”
沈渊看着她的眼睛,突然觉得,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心里藏着一股不屈的韧劲。
就像这破庙里的野草,就算被巨石压着,也总能找到缝隙,顽强地生长。
回到破庙,沈渊立刻动手做起了晚饭。
他用新买的五花肉炖了锅粥,又炒了个青菜。
虽然调料只有盐,但肉香还是弥漫了整个破庙,引得隔壁的王二都探出头来问:“沈秀才,你家做啥好吃的呢?
这么香?”
“炖了点肉粥,王二哥要不要来尝尝?”
沈渊笑着招呼。
“不了不了,你们吃吧。”
王二嘿嘿笑着,眼神里满是惊讶——这穷秀才,竟然吃上肉了?
粥炖得软糯,肉香浓郁。
沈渊和苏湄坐在稻草堆上,就着昏暗的光线,吃得津津有味。
这是沈渊穿越以来,吃的第一顿像样的饭,也是苏湄流落顺天府后,第一次吃上肉。
“明天,我们多做点肥皂。”
沈渊喝了口粥,热气烫得他嘴角发麻,心里却暖洋洋的,“王二嫂那边,送两块过去,算是谢她的猪油。”
苏湄点点头,扒了口饭:“我算过了,要是一天能做二十块肥皂,就能赚一百西十文,足够我们两人的开销了,还能存下些钱。”
“不止。”
沈渊笑了笑,“等咱们的肥皂名气打响了,就可以做些大的,卖给那些商铺、酒楼,甚至……宫里。”
苏湄惊讶地抬起头:“宫里?”
“嗯。”
沈渊看着碗里的肉粥,眼神里闪烁着光,“只要东西好,总有机会的。”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肥皂生意赚的是小钱,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他脑子里那些关于机械、农业、化学的知识,才是真正的宝藏。
但现在,他需要一步一步来,先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站稳脚跟。
窗外,月亮又升了起来,比昨晚更亮些。
破庙里,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映着两个年轻人的脸庞,一个充满憧憬,一个带着期许。
属于沈渊的技术革新之路,才刚刚迈出第一步。
而这条路上,似乎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