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月的雨总带着股蛮不讲理的劲儿，像是被谁猛地掀翻了水桶，哗啦啦往地上砸。

苏晚站在“创科”大厦的玻璃门后，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文件夹边缘的塑料包边，

把那点硬挺的边角磨得发毛。文件夹里躺着她的设计稿，厚度不算惊人，

却沉得像块浸了水的海绵。最上面那页是最终版的封面，

用银灰色油墨印着“星河流转”四个字，旁边缀着几颗手绘的星子，

笔尖扫过的弧度里还留着她熬夜时手滑的颤抖。她数过，从初稿到定稿，

这样的设计稿她打印了七份，三份存在公司档案室，两份锁在抽屉里，还有一份，

昨天傍晚借给了林薇薇。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两下，是前台小妹发来的消息：“晚姐，

总监他们在顶楼会议室开评审会呢，薇薇姐进去快半小时了。”苏晚回了个“好”，

指尖在屏幕上悬了悬，终究没再打别的字。玻璃门外的雨帘把街景泡成了模糊的水彩，

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玻璃上，脸色白得像刚从冰柜里捞出来的纸。

身上的衬衫是上周新买的，浅蓝条纹，林薇薇说穿这个显干净，她就一直穿着，

此刻后背却洇出了一片深色的汗渍，黏在皮肤上，像条冰凉的蛇。

她和林薇薇认识二十三年了。记忆有时候会突然跳出来，带着点旧时光的暖黄。

比如三岁那年，她穿着开裆裤在幼儿园的沙坑里打滚，林薇薇举着半块融化的奶糖跑过来，

奶渍沾在嘴角，像只偷喝了牛奶的猫：“苏晚，给你吃，你别告诉老师我把糖藏在枕头底下。

”比如十岁那年，她的数学卷子被风吹进了臭水沟，林薇薇把自己的卷子塞给她，

卷角还沾着铅笔屑：“我妈反正也知道我考不好，你拿着，就说是你自己的。

”再比如十七岁高考结束那天，她们挤在闷热的出租屋里，对着电脑屏幕查分数。

林薇薇的分数刚好过本科线，抱着她哭得肩膀直抖，眼泪鼻涕蹭了她一脖子：“苏晚，

我们以后还做同学好不好？报同一所城市的大学，还住在一起。”那时候的林薇薇，

眼睛亮得像夏夜的星星，说出来的话带着股甜丝丝的笃定。苏晚总觉得，

只要林薇薇这样看着她，别说一起上大学，就是要她把兜里最后一块钱分出去，

她也会毫不犹豫。所以三天前，当林薇薇红着眼圈敲开她办公室的门时，

她几乎没做任何思考。那天下午的阳光很好，透过百叶窗在地上割出一道道金斑。

林薇薇穿着件洗得发白的T恤，头发乱糟糟的，眼下的乌青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

她一进来就抓住苏晚的手，指腹上的茧子蹭着苏晚的手背——那是她常年画图磨出来的，

两人手上都有，只是林薇薇的更厚些。“小晚，”她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我搞砸了。”苏晚正对着电脑改设计图，闻言停下鼠标：“怎么了？

你负责的VI部分不是早就定稿了吗？”林薇薇的眼泪“啪嗒”一声掉在苏晚的手背上，

烫得她一缩。“评审组临时说要加个动态展示，我做了三版都被打回来了，”她吸着鼻子，

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后天就要最终评审了，我……我实在来不及了。

”苏晚皱了皱眉。她们这个“城市文化IP”项目做了快半年，她负责核心概念和主视觉，

林薇薇负责衍生VI设计，按理说各司其职，不该出这种岔子。但看着林薇薇通红的眼睛，

到了嘴边的疑问又咽了回去。“那你想怎么办？”苏晚抽了张纸巾递给她。林薇薇接过纸巾，

却没擦眼泪，只是攥在手里揉成一团。“我知道你做主视觉的时候顺带做了个动态闭环，

”她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就是那个‘星河流转’的收尾部分，

你能不能……能不能借我参考一下？就看一眼，我绝不抄你的，就是想找找灵感。

”苏晚愣了一下。那个动态闭环是她的得意之作，用星轨的流动串联起城市地标，

最后汇成项目LOGO，她打算留到最终评审时给大家一个惊喜。“小晚，

”林薇薇见她犹豫，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哀求的颤音，

“这次晋升对我太重要了。我妈上周查出冠心病，医生说要尽快做手术，

光手续费就要十几万。我要是能拿下这个项目的主导权，奖金加上晋升后的薪资，

就能……”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苏晚看着她眼下的乌青，

想起林薇薇的母亲——那个总笑眯眯给她们塞水果的阿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你的电脑里有备份吗？”苏晚问。林薇薇立刻点头，又赶紧摇头：“我电脑昨天中病毒了，

文件全损坏了，只有你这里有完整的备份……”苏晚沉默了几秒，拉开抽屉拿出自己的U盘。

“密码是我们俩的生日，”她把U盘递给林薇薇，看着她的眼睛，“就看一眼，

核心创意不能动，知道吗？”林薇薇接过U盘的手在抖，她用力点头，

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混杂着感激和愧疚的笑容，像雨后脏兮兮的向日葵。“我知道！

小晚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辜负你！”她又抱了抱苏晚，胸口的骨头硌得苏晚生疼，

“等我妈手术成功了，我一定请你吃大餐！”她走的时候脚步轻快，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苏晚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掠过一丝极淡的不安，像羽毛扫过水面。但那感觉太轻了，

很快就被“她是林薇薇”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她们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朋友，

林薇薇怎么可能骗她？二顶楼会议室的门是深棕色的实木门，上面嵌着块磨砂玻璃，

能隐约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苏晚站在门外，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笑声，其中一个格外熟悉，

是林薇薇的。她的心跳突然变得很重，“咚咚”地撞着胸腔，震得耳膜发疼。她抬手想敲门，

手指却在碰到门板的前一秒停住了。就在昨天，她去市一院看外婆。外婆住在内科病房，

她拎着水果篮刚走出电梯，就看见林薇薇的母亲在走廊尽头的休息区跳舞。

老人家穿着件亮红色的广场舞裙，跟着手机里的音乐扭得正欢，

旁边还有几个阿姨跟着一起跳，笑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苏晚当时就僵在原地，

手里的水果篮差点掉在地上。她看着林阿姨灵活地转了个圈，

气色好得不像刚查出冠心病的人，心里那点不安瞬间膨胀成一个巨大的黑洞。

她没上前打招呼，悄悄退了回去。坐电梯下楼的时候，电梯壁映出她苍白的脸，

她摸出手机想给林薇薇打个电话，却发现自己连拨号的力气都没有。怎么会这样？

她想起林薇薇哭红的眼睛，想起她攥紧纸巾的手，

想起她说“我妈要做手术”时的哽咽——那些细节此刻在脑海里翻涌，

每一个都像是精心排练过的戏码。会议室的笑声停了，传来总监王涛的声音，

洪亮得像敲锣：“薇薇啊，你这个‘星河流转’的概念真是绝了！尤其是最后那个动态闭环，

把城市地标和星轨结合起来，既现代又有文化底蕴，我看今年的最佳设计奖非你莫属！

”苏晚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文件夹，塑料边缘硌进掌心，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谢谢王总监，

”林薇薇的声音带着点刻意压制的雀跃，“其实我也是熬了好几个通宵才想出来的，

光动态演示就改了十几版……”“辛苦辛苦，”王涛的声音里满是赞许，

“下午把所有文件整理好交给行政，我已经跟人事部打过招呼了，

你的晋升申请下周就能批下来。”“真的吗？太谢谢总监了！

”林薇薇的声音里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苏晚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

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会议室门。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让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有惊讶，

有疑惑，还有林薇薇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林薇薇穿着一身深灰色西装套裙，

是苏晚上个月陪她在商场挑的。当时林薇薇还嫌贵，说“等发了工资再买”，

苏晚笑着说“先借着穿，等你晋升了再还我”——现在看来，倒是应了景。

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和三天前那个憔悴的样子判若两人。“小晚？

你怎么来了？”林薇薇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发紧，下意识地往身后的投影幕布退了半步。

幕布上还停留着最后一帧画面：流动的星轨绕着城市天际线转了一圈，

最终凝成“城韵”两个字的LOGO——那正是苏晚设计的闭环收尾，

连星轨的密度和转动速度都分毫不差。苏晚没看她，目光扫过在座的评审组成员，

最后落在王涛身上。“王总监，”她的声音很稳，只是握着文件夹的指节泛了白，

“关于‘星河流转’的核心创意，我有话要说。”王涛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苏晚啊，

我知道你和薇薇是好朋友，她拿了奖你也替她高兴，

但现在是评审会……”“这不是她的创意。”苏晚打断他，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议室。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微妙起来，

有人低头交头接耳，有人用探究的目光看着林薇薇。林薇薇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泛着青。“小晚，你……你胡说什么呢？”她往前迈了一步，

试图抓住苏晚的胳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你怎么能因为我晋升了就……”苏晚侧身躲开她的手。她打开文件夹，拿出最上面的设计稿，

举到众人面前。“这是我的最终版手稿，”她指着右下角的签名，“这里有我的签名和日期，

比提交评审的时间早了一周。”林薇薇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

“手稿谁都能伪造！”她提高了音量，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你的？

”“我电脑里有完整的修改记录。”苏晚平静地说，“从三月十七号的第一版草稿，

到六月三号的最终版，一共二十七版，每一次修改都有时间戳。而且……”她顿了顿，

目光落在林薇薇惨白的脸上，“我在第三页右下角留了个标记，一个多余的逗号，

是我故意加上的，怕稿子弄混。你提交的版本里，应该也有这个逗号。”这句话像一把钥匙，

打开了某个尘封的角落。林薇薇的瞳孔猛地收缩，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投影幕布，像是想确认什么，又很快移开目光，双手紧紧攥着衣角，

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空调的冷气“呼呼”地吹着。

王涛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拿起桌上的打印稿翻到第三页，

果然在右下角看到一个孤零零的逗号，突兀地挂在段落末尾。“薇薇，

”王涛的声音冷了下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薇薇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这次不是小声啜泣，而是放声大哭。她猛地跪坐在地上，抱住苏晚的腿，

把脸埋在她的裤脚：“小晚，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太想升职了，我妈她……”“你妈昨天在市一院跳广场舞。”苏晚的声音很轻，

却像一块冰砸在林薇薇头上。林薇薇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脸上挂满了泪痕和惊愕，

像是第一次认识苏晚。“你……你看到了？”苏晚没点头，也没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