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痛,以及浑身肌肉被碾过般的酸软。
昨日的记忆——或者说,两个灵魂融合的惊涛骇浪——并未远去,反而清晰地烙印在脑海,提醒着她身处何地,身为何人。
她撑着手臂,艰难地坐起身。
单薄的亵衣被冷汗浸湿,贴在身上,带来一阵寒意。
目光扫过这间陋室,比昨日初醒时更觉真切。
掉漆的木柜,摇晃的桌椅,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霉味,无一不在诉说着原主在此经受的慢待与凄凉。
“吱呀——”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逆着光溜了进来,动作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是青黛。
她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见沈清弦坐起,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欣喜。
“小姐,您醒了!”
她快步上前,将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里面是半碗清澈见底的米粥,“您感觉怎么样?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声音里的关切不似作伪。
沈清弦看着她,这个昨日自己下意识施恩援手的小丫鬟,此刻成了这冰冷环境中唯一一丝暖意。
记忆碎片闪过,青黛也是府中家生奴才,父母早亡,在杂役房做些粗活,时常被其他下人欺负,处境比之前的“沈清弦”好不了多少。
“无妨。”
沈清弦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让青黛微微一愣的平静,“只是有些渴了。”
青黛连忙倒了一碗温水,伺候她喝下。
温水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那灼烧感。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沈清弦问,目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纸,看向外面灰蒙蒙的天光。
“回小姐,快巳时了。”
青黛低声回道,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方才……大厨房那边送饭过来了,只是……”她欲言又止,眼神躲闪。
沈清弦心中了然。
巳时(上午九点到十一点)才送早膳,这本就是极大的怠慢。
更何况,看青黛的神色,这送来的“饭”,恐怕另有文章。
“说吧,怎么了?”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青黛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决心:“是春桃姐姐送来的,她……她把食盒放在门口就走了,奴婢打开一看,里面……里面只有两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冷馒头,还有一碟子……像是馊了的咸菜。”
果然。
沈清弦眼底闪过一丝冷芒。
这手段低级而恶心,是笃定了她这个失宠的庶女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
若是原来的沈清弦,恐怕只会默默垂泪,忍气吞声。
但她不是。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声势。
“哟,清弦小姐可算是醒啦?
这投一回湖,身子骨倒是娇贵起来了,让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好等!”
人未至,声先到。
语气里的尖酸刻薄,几乎能溢出来。
沈清弦抬眸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比青黛体面些的绿衣丫鬟掀帘而入,正是嫡姐沈玉茹身边的一等大丫鬟——春桃。
她手里空空如也,显然是特意过来“看看情况”,或者说,是来确认沈清弦的狼狈,再好生“提点”一番。
春桃生得颇有几分颜色,此刻柳眉倒竖,一双眼睛在沈清弦身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她目光扫过床头那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和旁边的冷馒头,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看来小姐是用了早膳了?
也是,如今这光景,有的吃就不错了,就别挑三拣西的了。”
她扭着腰肢向前走了两步,用脚尖踢了踢放在地上的食盒,发出哐当一声响,“喏,今日的份例给您送来了,小姐慢用。
夫人和大小姐心善,念您身子不适,特许您这几日在自己院里静养,就不用去请安了,免得……晦气。”
最后两个字,她咬得格外重。
青黛站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却敢怒不敢言,只能死死低着头。
沈清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春桃表演。
那目光平静得可怕,不像是在看一个嚣张的奴才,倒像是在观摩一出拙劣的戏码。
春桃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烦躁。
这病秧子怎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往常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缩在床上瑟瑟发抖,或者低声啜泣吗?
怎么今天……这么安静?
“你看什么看!”
春桃色厉内荏地呵斥道,“别以为投了湖就能博取老爷同情!
我告诉你,没用的!
在这沈府后宅,夫人和大小姐就是天!
你最好识相点,乖乖听话,也许还能有口饭吃,否则……否则怎样?”
沈清弦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打破了春桃营造出的嚣张气焰。
春桃一愣,没想到她居然敢反问,顿时恼羞成怒:“否则?
否则就有你的苦头吃!
连这馊饭冷馒头都没得吃!”
沈清弦闻言,非但没有害怕,嘴角反而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
那笑容让春桃的心猛地一跳。
“苦头?”
沈清弦轻轻重复,目光从春桃那张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缓缓移到她发间,“比起某些人即将吃到的大苦头,我这区区馊饭,又算得了什么?”
春桃被她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怔:“你……你什么意思?”
沈清弦不答,只是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眼神,慢条斯理地打量着她,尤其是在她头上那支新添的、成色明显不错的银簪上停留了片刻。
“春桃姐姐今日这支缠丝银簪倒是别致,看着不像府里打的样式。”
沈清弦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闲聊,“倒像是……西街‘宝盛楼’今年新出的款式,价格不菲吧?
我记得,前几日大姐姐似乎得了一支类似的,宝贝得紧,还特意在姐妹们面前炫耀过。”
春桃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手下意识地就往头上摸去,眼神瞬间充满了慌乱。
“你……你胡说什么!
这……这是我自己攒钱买的!”
“哦?
是吗?”
沈清弦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首刺春桃心底,“只是不知,若大姐姐发现她妆匣里那支心爱的簪子不翼而飞,反而戴在了你的头上……以她那个脾气,会怎么处置你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奴才?”
“是打断你的腿,还是发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锤子,重重敲在春桃的心上。
她偷簪子的事自以为做得隐秘,连大小姐那边都还没发现丢失,这个足不出户、消息闭塞的庶女怎么会知道?!
还知道得如此清楚,连出处和款式都说得一字不差!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春桃。
她看着沈清弦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窜天灵盖。
这根本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懦弱无能的沈清弦!
这是鬼!
是妖!
“你……你血口喷人!”
春桃的声音都在发抖,连连后退,指着沈清弦,色厉内荏,“你……你冤枉我!”
“我是不是冤枉你,你心里最清楚。”
沈清弦重新靠回床头,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现在,带着你的食盒,滚出去。”
她没有提高声调,但那话语中的不容置疑,却让春桃浑身一颤。
春桃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但对上沈清弦那冰冷无波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知道,自己最大的把柄被对方捏住了!
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更糟。
她狠狠地瞪了沈清弦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怨毒,以及一丝难以置信。
最终,她什么也没敢再说,几乎是连滚爬地提起地上的食盒,仓皇逃离了这个让她感到窒息的小院。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
青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自家小姐。
她不明白小姐是怎么知道春桃偷了大小姐簪子的,但她清楚地看到,那个往日里嚣张跋扈的春桃,在小姐三言两语之下,竟吓得屁滚尿流!
“小姐……您,您真是太厉害了!”
青黛激动得声音发颤,眼中充满了崇拜。
沈清弦却并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
她微微蹙眉,感受着这具身体传来的阵阵虚弱。
初战告捷,不过是凭借信息差和心理震慑,暂时压住了一个小角色而己。
真正的危机,远未解除。
春桃回去后,会如何向她的主子禀报?
嫡母和嫡姐得知她今日的“反常”,又会作何反应?
她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今日的打压失败,只会引来明日更凶狠的反扑。
这沈府后宅,如同一片暗藏漩涡的深湖,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无数噬人的危机。
她抬起眼,看向窗外那方被高墙分割的天空,目光沉静而悠远。
棋盘己经铺开,第一子己然落下。
下一步,又该如何走,才能在这死局中,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