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街的午后,总带着点儿懒洋洋的惬意。阳光被茂密的梧桐叶筛过,在青石板上跳跃成斑驳的光点,空气里浮动着植物蒸腾出的清甜气息,混着老街特有的、时光沉淀后的温吞。
栖梧书店就安静地待在街角,像一本合着的旧书。窗明几净,原木书架高耸至顶,满满当当地塞着各式书籍,从泛黄的古籍到封面鲜亮的新刊,无所不包。空气里是油墨、旧纸页,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花茶的清苦气味,闻之令人心静。
老板娘叶红鸾正踮着脚尖,去够书架顶层那本靛蓝色封皮的《山海经注疏》。她今天穿了一身素雅的棉麻长裙,料子柔软,随着她的动作,勾勒出流畅而优美的身体线条。阳光恰好落在她侧脸,肌肤莹润,鼻梁挺秀,专注的眉眼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古典韵味,仿佛古画中走出的仕女,只是少了那份娇弱,多了几分沉静的力量感。
书架另一侧,几个穿着休闲的年轻男客看似在翻书,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道窈窕的身影。其中一人甚至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喉结轻轻滚动。在这条街上,乃至更远的范围,栖梧书店的叶老板是个出了名的美人,只是这美人气质清冷,不易接近,反而更添诱惑。
“吱呀——”
老旧的店门被推开,檐下那串贝壳风铃发出零碎的脆响,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一个身影趿拉着人字拖,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来人顶着一头显然刚睡醒、乱糟糟却莫名有型的黑发,眼皮耷拉着,一副没骨头的样子。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宽松的沙滩裤,露出线条漂亮的小腿和脚踝。
正是书店老板娘的丈夫,李非常。
他旁若无人地穿过书架间的过道,径直走到柜台后,把自己像一袋面粉般摔进叶红鸾常坐的那张藤椅里,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然后打了个长长的、毫无形象的哈欠。
“老婆——”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浓重的鼻音,像只大型犬科动物在哼哼,“完了,新书卡文了,脑袋空空如也,需要亲亲才能充电,不然今天怕是一个字都憋不出来了。”
他仰着脸,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嘴角却噙着点显而易见的赖皮笑意,就那么等着。
叶红鸾的手刚触到那本《山海经》的书脊,闻言,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她没回头,也没有立刻回应,只是轻轻“啧”了一声,那声音极低,听不出什么喜怒,更像是一种日复一日、习以为常的无奈。
然而,这声“啧”和眼前这景象,却让书架后那几道窥视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起来。嫉妒、愤懑、难以置信,还有一种“好好一棵万年仙草怎么就被这么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给糊上了”的痛心疾首,几乎要凝成实质。
妖族内部,自打族长叶红鸾下嫁李非常的消息如同飓风般传开,简直是石破天惊,引发了持续数月的地震。貌美如花、修为深不可测、肩负着引领妖族在现代社会生存重任的族长,竟然嫁了个除了那张脸能看、写点不温不火、据说根本没几个人买的破书之外,一事无成的小白脸?
多少妖族青年才俊,诸如那位出身青丘名门、一直对叶红鸾抱有幻想的安青,听闻此事时,恨得差点现了原形,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他们恨那作家的花言巧语,恨他不知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拐走了他们仰望的、不容亵渎的星辰。可……私下里再不甘,也不得不承认,那小子确实生了一副顶好的皮囊,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俊朗,而且那张嘴,真像是抹了蜜,能哄得死人开心。更何况,族长自己喜欢,他们又能如何?
只有叶红鸾自己知道,这看似惫懒、体温总是比常人略高一点的男人,偶尔在深夜里,她靠在他胸口时,能听到那心跳声沉稳、有力得不像话,如同暗夜里擂动的战鼓。
她终究还是收回了手,转过身,裙摆划过一个轻微的弧度。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表情平静无波,刚想开口说点什么。
“嗡——嗡——”
李非常随手扔在柜台上的那部屏幕有几道裂纹的老旧智能手机,不合时宜地剧烈震动起来,屏幕随之亮起,幽光映在他脸上。
他依旧懒洋洋地掀开一只眼皮,漫不经心地瞥去。
发信人处,显示着“未知号码”。
信息内容只有简洁到冷酷的一行字:
青丘安青黑化确认,南城连环妖气泄散案,西郊精怪被抽魂案,均系其所为。态势升级,亟待处理。
那点赖在嘴角、眼梢的笑意,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瞬间从他脸上褪得干干净净。连带着那股子仿佛刻在骨子里的没睡醒的慵懒,也在一刹那间被某种无形的的东西驱散。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像骤然出鞘、拭去尘埃的薄刃,寒光一闪而过。
虽然只有极短的一瞬,快得让任何人除了或许一直静静看着他的叶红鸾都会以为是阳光晃了眼产生的错觉。
他的拇指在屏幕边缘轻轻一划,信息***脆利落地清除,屏幕重新暗了下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吵死了,一天到晚没个清净。”他嘟囔一句,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和懒散,重新把自己瘫回藤椅深处,甚至夸张地揉了揉眼睛,仿佛刚才只是被吵醒的起床气,“又是推销保险的,现在这信息泄露真是没完没了。”
叶红鸾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表演。她端起柜台边上那杯自己喝了一半、已经微凉的茉莉花茶,送到唇边,轻轻吹了吹其实并不存在的浮沫,然后抿了一小口。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她什么也没问。
窗外的阳光似乎偏移了一些角度,书店里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是那安静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风铃静止不动,只有书架后的目光,依旧复杂地交织在那对看起来极不相称的夫妻身上。
李非常闭着眼,手指却在藤椅的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那节奏,隐隐契合着某种古老的韵律,像是无声的计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