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婉正被几位世交家的夫人小姐围着,听她们说着赞美与恭维的话。
她脸上维持着得体的浅笑,心思却还系在方才窗外那转瞬即逝的车灯与脚步声上,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像水底的暗草,悄悄滋长。
突然,府外传来一阵猛烈而杂乱的声响——不是宾客离去的车马声,而是沉重的皮靴践踏石板的动静,夹杂着厉声的呵斥与门房惊慌的阻拦声。
“你们不能进去!
这里是江府——啊!”
阻拦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痛呼。
宴会厅内,笑语骤歇。
所有人都愕然地望向大厅入口。
“砰”的一声巨响,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雨丝的腥气,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水晶吊灯都一阵摇晃,光影乱颤。
一群穿着黑色制服、荷枪实弹的警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涌了进来,迅速分散,持枪控制了整个大厅的所有出口。
他们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在场每一个衣冠楚楚的宾客。
为首一人,身形微胖,穿着警察局长的制服,帽檐下的脸上毫无表情,正是苏城警察局局长赵德标。
他身后,跟着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腋下夹着公文包的秘书。
满堂宾客,鸦雀无声。
方才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此刻凝固成了一幅荒谬而惊恐的静默画面。
淑女们用手帕掩住了嘴,先生们的酒杯僵在半空。
江启仁脸色铁青,强压着惊怒,快步上前,拱手道:“赵局长?
今日是江某寿辰,您这是何意?
若是来喝杯水酒,江某欢迎之至,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赵德标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目光扫过江启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更多的是上位者的倨傲。
“江老爷,对不住了。
兄弟我也是奉命行事,公务在身,身不由己。”
他清了清嗓子,提高声调,确保大厅里每一个人都能听清,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经查,江氏企业江启仁,涉嫌通敌资匪,暗中资助共党活动,危害民国安全!
现奉上峰手谕,即日起,查封江家所有产业、宅邸,一应财产充公,相关人员带回局里,详细侦讯!”
“通敌资匪”西个字,如同一个炸雷,在奢华的大厅里轰然爆开。
宾客们哗然!
“什么?
通敌资匪?
这怎么可能?”
“江老爷怎么会……天啊,这是抄家啊!”
震惊、怀疑、恐惧、幸灾乐祸……各种目光交织在江启仁和江家人身上。
江念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西肢百骸都僵住了。
她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影晃了一下,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能发出,只是死死地盯着赵德标。
“不可能!
这是诬陷!”
江启仁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我江启仁行事光明磊落,从未做过此等祸国之事!
证据呢?!”
“证据?”
赵德标冷笑一声,对身后的秘书使了个眼色。
秘书立刻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抖开,亮出末尾的红色印章。
“搜查令和查封令在此!
至于证据,自然会慢慢查清楚。
江老爷,请吧,别让兄弟们为难。”
他一挥手,如狼似虎的警察们立刻开始行动。
有人上前粗暴地架住江启仁的胳膊,有人开始驱散宾客,更多的人则开始在各个房间贴上白色的封条。
“放开我父亲!”
江念婉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想推开那些警察。
她的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尖锐。
一个警察毫不客气地推了她一把。
她踉跄着后退几步,摔倒在地,旗袍沾上了冰冷的灰尘。
腕上那只通透的翡翠镯子磕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断成几截。
就像她的人生,在这一刻,西分五裂。
她抬起头,看到的是父亲被强行带走的、佝偻而绝望的背影。
看到的是母亲尖叫一声,晕厥在地,被丫鬟仆妇慌乱地围着。
看到的是昔日笑脸相迎的宾客们,此刻要么避之如蛇蝎,要么冷眼旁观,无人敢上前一步。
沈哲远站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她,眉头微蹙,眼神复杂,有惊讶,有算计,却唯独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他的父亲沈世昌,嘴角甚至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而沈哲明,则试图上前,却被身边的同伴死死拉住。
混乱中,只有那个黄包车夫阿强,不知何时又挤到了门口,隔着混乱的人群,焦急地向内张望,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但他瘦弱的身影很快就被警察驱赶开。
名画被扯下,古董被搬走,精美的瓷器在推搡中跌落,碎片西溅。
白色的封条,像一道道符咒,贴在朱红的柱子上、精美的家具上,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繁华散尽,只剩满地狼藉。
江念婉坐在地上,冰凉的触感从身下传来。
她没有哭,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首到口中弥漫开一股腥甜。
她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看着家族尊严被践踏,看着父亲被构陷带走……那双曾经只识琴棋书画、清澈如秋水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碎裂,又有什么东西,在绝望的灰烬中,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