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一事,如同在沉寂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宫廷。
沐璃所居的清辉阁,一改往日的门可罗雀,忽然间变得“热闹”起来。各宫主位派来打探消息、示好拉拢的宫女太监络绎不绝,送来的礼物几乎堆满了偏殿一角。
沐璃对此心知肚明,她并未被这虚假的繁华迷眼,反而更加谨慎。所有礼物登记造册,来客一律由升任殿内掌事宫女的小蝉和新提拔起来的秀儿应对,她本人则多以“侍奉太后劳累,需静养”为由,深居简出。
她每日准时前往永寿宫为太后***,手法日渐纯熟,配合着系统优化过的饮食建议,太后的头风发作频率明显降低,精神也好了许多,对沐璃的态度越发和蔼,甚至偶尔会留她说话,赏些点心。
这份来自后宫最高长辈的“青眼”,成了沐璃目前最坚实的护身符。连带着清辉阁的宫人,走出去腰杆都挺直了几分,内廷司送来的份例再无人敢克扣,甚至偶有盈余。
徐公公和那个眼神闪烁的宫女眼见风向不对,行事收敛了许多,但沐璃知道,蛀虫不除,终是隐患。她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日,沐璃刚从永寿宫回来,正倚在窗边小憩,脑海中复盘着太后的病情和可能的进一步调理方案,赵德全便亲自前来传旨。
“公主殿下,陛下宣您前往御书房觐见。”
御书房?沐璃心中微凛。那里是皇帝处理机密政务之地,比宣政殿东暖阁更为私密,等闲妃嫔不得入内。君临渊此时召见,意欲何为?
她面上不露分毫,依旧是那副温顺模样,稍作整理便随赵德全前往。
御书房内,墨香与淡淡的龙涎香交织。君临渊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疆域图前,玄色龙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却也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臣妾参见陛下。”沐璃依礼跪拜。
“平身。”君临渊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比之前几次更多了几分探究,“太后凤体日渐安康,你功不可没。”
“臣妾不敢居功,全赖太后娘娘洪福,及陛下孝心感天。”沐璃垂眸,回答得滴水不漏。
君临渊走近几步,强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朕很好奇,你一个南月深宫公主,从何处学得这一手精妙按跷之术?还有那治疗疟疾的方子,据太医院考证,其中几味药的配伍,近乎失传。”
他终于开始深入追究她的“异常”了。沐璃心中早有准备,却依旧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
她抬起头,眼中适当地流露出几分追忆与感伤,声音轻柔:“回陛下,臣妾生母位份低微,早逝。臣妾在南月宫中……形同隐形,唯有与宫中一位年老失势、来自南疆巫医世家的老嬷嬷相依为命。她怜臣妾孤苦,便将她族中一些不传之秘,陆陆续续教给了臣妾,说是……让臣妾日后或许能凭此在绝境中谋条生路。”
她将一切都推给一个已故的、无从查证的“老嬷嬷”,合情合理。南疆巫医本就神秘,有些奇特传承也说得过去。语气中的孤苦与感伤,更是半真半假,足以触动人心深处对“冷宫”想象的恻隐。
君临渊深邃的眼眸盯着她,仿佛要透过她这副柔弱皮囊,看穿其下的灵魂。他没有立刻说话,御书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沐璃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脸上逡巡。她努力维持着呼吸的平稳,甚至让指尖微微颤抖,显露出恰到好处的紧张与不安。
良久,君临渊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倒是朕小瞧了你。冷宫求生,竟能学到如此本事。”
这话是信了,还是没信?沐璃无从判断。
他踱步回到书案后,拿起一份奏折,状似随意地问道:“既然你颇通调理之道,依你看,太后凤体,日后当如何养护,方能杜绝头风之患?”
这是一个陷阱,也是一个机会。
若她大包大揽,声称能“根治”,一旦日后太后复发,便是欺君之罪。若她推脱说无法,又显得之前的手段只是侥幸,价值大打折扣。
沐璃沉吟片刻,谨慎答道:“陛下,太后娘娘头风乃积年旧疾,如同老树盘根,非一日之寒。臣妾的按跷与饮食调理,如同每日为老树修剪枝叶、松土施肥,可保其枝繁叶茂,减轻病痛。但若想连根拔起,恐非易事,需长久坚持,并辅以心境开阔,少思少虑,方有望逐渐根除。”
她顿了顿,补充道:“世间并无真正的‘杜绝’之法,生老病死,乃天地规律。臣妾能做的,是尽力让太后娘娘凤体舒泰,安享晚年。”
这番话既说明了治疗的长期性,也点出了心境的重要性,更隐含了对生命规律的敬畏,不夸大,不退缩,务实而诚恳。
君临渊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看向她的目光中,那丝玩味似乎又浓了些许。
“你倒是谨慎。”他评价道,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冷厉,“那你可知,南月国主,你的‘父王’,近日接连上表,言词恳切,关怀你在朕这宫中的‘处境’?”
沐璃心中猛地一沉!南月国主?那个将原主当做弃子推出来的父亲?他怎么会突然如此“关怀”自己?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立刻跪下,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决绝:“陛下明鉴!臣妾既已和亲入宫,便是大晟之人,生死荣辱,皆系于陛下。南月……于臣妾而言,唯有生养之恩,却无庇护之实。国主此番举动,臣妾实在不知其意,若……若因此引得陛下不快,臣妾愿一力承担!”
她必须立刻、坚决地表明立场,与南月切割。任何一丝犹豫,都可能被眼前这个多疑的暴君解读为勾结母国,那将是灭顶之灾。
君临渊看着她伏在地上的单薄身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满意。
他当然知道南月国主在打什么主意。无非是见这个弃女似乎得了太后青眼,便想借此攀附,为自己谋利。蠢不可及。
而眼前这个女人,倒是清醒得很。
“起来吧。”他的语气缓和了些许,“朕并无怪罪你之意。”
沐璃心中稍安,谢恩起身。
就在这时,赵德全在门外低声禀报:“陛下,兵部林尚书与户部张大人已在殿外候见。”
沐璃识趣地立刻告退:“臣妾不敢打扰陛下处理政务,先行告退。”
君临渊看了她一眼,并未挽留,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沐璃退出御书房,走出很远,才感觉那无形的压力渐渐散去,后背竟已惊出一层冷汗。与君临渊的每一次对话,都如同在悬崖边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殿,目光沉静。
南月国主的举动,提醒了她,外部的威胁同样存在。她不能只将目光局限于后宫。
回到清辉阁,沐璃立刻唤来秀儿,低声吩咐了几句。秀儿如今对她死心塌地,又在底层宫人中有些人缘,很快便通过一些隐秘的渠道,打探到了一些消息。
原来,南月国主此次上表,除了“关怀”她之外,还隐晦地提及了南月如今面临的困境——邻国西狄陈兵边境,屡有摩擦,希望大晟能够给予一些“支持”,无论是军事上的威慑,还是经济上的援助。
而朝中对此事态度不一。以兵部尚书为首的强硬派认为南月蕞尔小国,死活与大晟无关,不应浪费兵力钱粮。而以户部为首的部分官员则觉得,适当给予南月一些支持,让其作为屏障牵制西狄,符合大晟利益。
沐璃瞬间明白了。南月国主是想利用她这个刚刚在宫中冒出一点头的“女儿”,作为向大晟皇帝示好和求援的筹码!
好一个“父王”!将她推出来送死时毫不手软,见她有了一点利用价值,便又迫不及待地想将她架在火上烤!
若她真的在君临渊面前为南月说话,只怕立刻就会被打上“勾结母国、心怀叵测”的标签,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好险!幸好她方才在御书房应对得当。
但同时,这也让她意识到,她不能再被动地等待。她必须更主动地展现自己的“价值”,一个完全属于大晟、属于皇帝君临渊的价值,而非与南月捆绑的价值。
接下来的几日,沐璃在伺候太后时,更加尽心。她不仅***,还根据太后的睡眠、饮食情况,细微地调整着***手法和穴位侧重,甚至教了太后几个简单的、可以自行操作的舒缓动作。
太后对她越发依赖和信任,偶尔甚至会跟她抱怨几句朝中命妇入宫请安时的琐事,或是后宫妃嫔们的不省心。
沐璃只是安静地听着,从不插嘴评论,偶尔温言劝慰几句,分寸拿捏得极好。
这日,太后精神颇佳,留沐璃用了午膳。膳后闲聊时,太后似是无意间提起:“哀家听说,前几日皇帝在御书房见你了?可是为了南月那边的事?”
沐璃心中一动,太后消息果然灵通。她放下茶盏,神色坦然中带着一丝无奈:“劳太后娘娘挂心。陛下只是垂询娘娘凤体安康之事。至于南月……臣妾人微言轻,母国之事,岂是臣妾能置喙的。臣妾如今只想好好伺候娘娘,报答陛下不杀之恩。”
她再次明确表态,与南月划清界限。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你是个明白人。在这宫里,知道自己的本分,比什么都强。皇帝那边,你也不必过于忧心,他性子是冷了些,但心里是明白的。”
这话,几乎等同于一种保证了。沐璃知道,她这些时日的努力,没有白费。
从永寿宫出来,沐璃心情稍松。有了太后这份隐约的回护,她在宫中的处境会安全许多。
然而,她刚回到清辉阁,还没来得及换下见客的衣裳,小蝉便匆匆进来,脸色有些发白:“殿下,不好了……徐公公他……他偷盗库房财物,被……被林贵妃娘娘的人当场拿住了!”
沐璃眸光一凝。
徐公公?偷盗?林贵妃的人?
她瞬间明白了。这是有人按捺不住,要出手试探,或者说,要给她这个风头正劲的“新宠”一点颜色看看了。
时机抓得可真准。在她刚刚面圣,又得太后青眼,看似风光无限的时候。
若处理不好,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扣下来,足以让她之前积累的一切荡然无存。
沐璃深吸一口气,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也好。
正好借这个机会,清理门户,也……敲山震虎。
“更衣。”她淡淡道,“本宫倒要看看,这出戏,他们想怎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