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的铜鹤香炉里,吐出来的不是沉香,是腻死人的靡靡之音。
我歪歪扭扭地铺着白狐皮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个酒杯,里面晃着西域来的葡萄酒,红得跟血似的。
“太后,您再尝尝这个,新进贡的马奶提子,冰娘子过镇过的。”镇国公夫人傅明月,掐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果子,送到我嘴边。她今天穿了一身火红的骑装,领勒得紧,胸脯鼓囊囊的,怀揣着两只似的。
我张开嘴,把那颗提子含进去,牙齿轻轻一咬,冰凉的甜汁儿就爆开了。
“嗯……甜。”我懒洋洋地眯着眼。
“娘娘喜欢就好。”傅明月挨着我坐下,身上那股子常年骑马的劲儿,隔着衣料都透得出来。
底下,户部尚书的千金柳莺,正摊琵琶,弹着一首叫《春日醉》的曲儿。那手指头白的,跟葱段儿似的,拨在弦上,跟猫爪子人心挠一像。几个命妇,围着她,有的打着拍子,有的捂着嘴笑。
这,就是我,大齐朝最年轻的太后,沉若的日常。
先帝,昭我那死鬼丈夫,登基不到一年就驾崩了。五岁的小皇帝萧衍被扶上龙椅,而我,这个刚满十八的皇后,就变成了太后。
真正的掌权,是摄政王,先帝的亲弟,萧诀。
也是小皇帝的亲叔叔。
另外,我的小叔子。
整个京城都知道,我沉若能有今天,全靠摄政王一衣带拔。我爹,一个空间通政使,能把女儿送上后位,简直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所以,楼主都觉得,我就是萧诀摆在柜台上的一个花瓶,一个漂亮的摆设。
我也乐得让他们这么觉得。
宫斗?拉英镑朝臣?扶持娘家?
多累啊。
远不如在这长乐宫里,听曲儿,喝饮酒,跟这群京城里最尊贵的夫人们,聊聊新出的胭脂水粉,哪家的绸缎庄又来了新料子。
“娘娘,这曲子听得都腻了。”傅明月凑到我耳边,呼出的气都是热的,“臣妇给你跳个舞助助兴?”
“哦?”我来了精神,“你还会跳舞吗?”
“胡旋舞,刚跟一个西域舞姬学的。”傅明月说着,就站了起来,脱了外面的罩衫,找到了里面曼哈顿的里衣。她拍了拍手,柳莺莺指尖一转,琵琶声顿时急忙促了起来。
傅明月腰肢一紧,就跟着一团火似的,在殿中央旋了起来。裙摆飞扬,脚腕上的金铃铛叮叮当当当地响起。
我看着她,端起酒杯,刚要喝,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吹得殿里的蜡烛火都晃了。
音乐,停了。
舞,也停了。
满屋子的女人,都跟被掐住脖子的鸡似的,瞬间没了声音。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一身黑色的蟒袍,腰间束着玉带,长身玉立面。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跟深冬的寒潭似的,看人一眼,让人骨头缝里都结冰。
萧诀。
他怎么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表面却不动声色。
“哟,什么风把政王给吹来了?”我晃了手中的酒杯,对他笑,“哀家这边摄正热闹呢,王爷要不要也来喝一杯?”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个转,又扫过底下那群噤若寒蝉的命妇,最后,占据了殿中央,还保持着一个舞蹈姿势的傅明月顶部。
傅明月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哀家在跟王爷说话呢。”我有点不高兴了,把酒杯重重地往案上几上一放。
萧诀这才收回目光,看向我。
他一步步地走进来,皮靴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哒、哒”的轻响。接下来,都跟踩在人心尖上似的。
“夜深了,太后歇息了?”他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把我整个人都罩住了。一股子冷冽的龙涎香,混着他身上突出的气息,往我鼻子里钻。
“都皇帝睡了,哀家这个当娘的,还不能自己找点乐子了?”我仰着头看他,脖子都酸了。
他不说话,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那眼神,不是看一个太后,倒像是看一个……不听话的玩意儿。
“都退下吧。”他终于打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那群命妇,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就跑了。柳莺莺抱起琵琶,跑得比谁都快。傅明月也捡起地上的罩衫,胡乱地披在身上,低着头,从他身边快步走了出去。
很快,整个大殿,就缩小了我们两个人。
还有满地的狼藉,和一室的酒气。
“胡闹。”他吐出两个字。
“哀家就喜欢胡闹,王爷第一天知道吗?”我重新拿起酒杯,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他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烫,跟铁钳似的。
“酒不是这么喝的。”他说。
然后,他接过我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他俯下身子,捏住了我的下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堵住了我的嘴。
冰凉的,带着酒气的液体,渡了过来。
我心里“嗡”的一声。
我挣扎,捶打他。
他却把我抱得更紧,另一只手,扣住了我的后脑勺。
这个吻,不同于吻,是惩罚,是掠夺。
直到我快要喘不过气,他才放开我。
我的牙齿,又麻又疼。
“沉若。”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别忘了你的身份。也别忘了,是谁把你扶到这个位置上来的。”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不见深底的眼睛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警告,有愤怒,还有眼神……被他自己死死压抑住的占有欲。
我笑了。
我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划过他的眉毛。
“哀家当然记得。”我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小叔子。”
萧诀的身体尸体。
我能感觉到,他扣在我腰上的手上,猛地收紧了。那力道,估计是我的骨头捏碎了。
他眼里的墨色翻涌得更加厉害了,就像来临前的暴风雨的海面。
“你叫我什么?”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交叉来的。
“摄政王啊。”我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民间不都这么叫嘛。皇上是先帝的儿子,您是先帝的弟弟。哀家是先帝的遗孀,按辈分,可不就得管您叫一声……小叔子吗?”
我故意把“小叔子”三个字,咬得又轻又慢。
空气里,全是剑拔弩张的味道。
我们就对视着,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距离得近,我能听到他这么近,刚刚喝了下去的那口葡萄酒的香气。
良久,他突然模仿了我。
他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一步,仿佛立刻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太后,酒喝多了,容易说胡话。”他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的调子,“早点歇着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看着他绝绝的背影,我嘴角的笑意,才一点一点地冷。
我拿起桌面的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手,有点抖。
刚才,我真的很害怕他会当场掐死我。
但是,我赌对了。
他现在,还需要我这个“不中用”的太后,给他当挡箭牌。在朝堂上,堵住那些老臣们的嘴。
所以,他不会动我。
至少,现在不会了。
一个贴身的女官,叫碧云的,从偏殿里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
“娘娘,喝点汤吧,暖暖胃。”
碧云是我的陪嫁丫鬟,也是我在这宫里,唯一能说几句体己话的人。
我接过汤,喝了一口。
“都走了?”
“回娘娘,都走了。夫人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碧云小声说道。
我放下碗,用指尖,轻轻地敲着桌面。
“碧云,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一种鸟,天生就喜欢待在笼子里?”
碧云愣了一下,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奴婢……奴婢不知道。”
“有。”我看着跳动的烛火,说,“那种鸟,叫金丝雀。主人吃什么,它就吃什么。主人动手唱,它就唱。唱得好,有赏。唱得不好,可能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着了。”
碧云的脸色白了白。
“娘娘……”
“我不想当金丝雀。”我转头看她,眼睛里,没有一丝醉意,“所以,我得自己,把笼子给拆了。”
碧云“扑通”一声就在跪下。
“娘娘,你可千万别动傻念头啊!摄政王他……他权倾朝野,我们斗不过他的!”
“谁说要硬斗了?”我笑了笑,扶她起来,“拆笼子,得用巧劲儿。得找到笼子的细细先点,辫子地,慢慢抽。抽出辫子了,那笼子,自然就散架了。”
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梳妆过后,我没有去给小皇帝请安,也没有看折折。
我让碧云,把柳莺莺叫进了宫。
柳莺莺来得很快。她今天穿着一件嫩身的衣裙,看着比昨天更加乖巧了。
“给太后娘娘请安。”她福了福身。
“起来吧。”我让她坐,“昨天,没吓着你吧?”
柳莺莺的小脸白了白:“臣女……臣女胆子小。”
“胆子小,好啊。”我端起茶杯,吹了上面的热气,“胆子小,才活得长久。”
我抿了口茶,又说:“你爹,最近在户部,还顺心吗?”
柳莺莺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劳娘娘挂心,家父一切都好。”
“是吗?”我放下茶杯,看着她,“我怎么听说,前两天,工部侍郎张大人,为了修葺皇家园林的事,从户部支了一大笔银子。可那园子,去年才刚修过。”
柳莺莺的头,埋得了。
“这……臣女不知道。”
“你爹是个老实人。”我说,“这官场上的门道,他玩不转。刚才银子,拨了,是亏空国库。不拔,是得罪侍张郎。张侍郎背后的身份,你应该比我清楚。”
张郎,是萧诀一拔上来的人。是他在朝堂上,最忠心侍奉的一条狗。
柳莺莺的嘴唇,都快被她自己咬破了。
“求娘娘……求娘娘给家父指条明路!”她突然站起来,跪在了我的面前。
我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明路,我给不了。”我慢悠悠地说,“不过,我这长乐宫里,倒是缺一个管账的。我看你,就很合适。”
柳莺莺猛地抬头看我,眼睛里,全是震惊。
“我让你管的,不是我这个宫里的账。”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是整个京城,所有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他们府里的,流水账。”
“我要知道,谁的钱,来路不明。谁的钱,又花得不明不白。”
“你,在做什么吗?”
柳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知道,这是个什么差事。
这是在刀尖上跳舞。
也是,唯一的活路。
“臣女……”她咬牙,“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好。”我笑了,“你先起来。”
我从第三个盒子里拿出了一本本。
“这是,镇国公府,上个月的开支。”我把账本递给她,“你先,从这里看起吧。”
柳莺莺接过文章,翻开目光,手就颤抖了一下。
那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镇国公府每一笔的开支。
小到买一斤白菜,大到给军中添置兵器。
比她爹户部的账,还清楚。
“傅明月,是个聪明人。”我看着柳莺莺震惊的表情,简单地说,“她知道,谁才是她真正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