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混入其中
陈平安蜷缩在人群边缘,将破毡帽又往下拉了拉,几乎遮住整张脸。
粗布衣服摩擦着皮肤,又硬又糙,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酸馊气,但这身皮囊确实给了他一些安全感。
至少,乍一看去,他和周围这些麻木前行的人没有太大区别了。
胃里的灼烧感从未停止,甚至因为黎明带来的清醒而更加鲜明。
他含着嘴里早己化尽、只剩一点甜味残渣的压缩饼干痕迹,舌根下不断分泌出口水,又被强行咽下,这动作反而加剧了胃部的空虚绞痛。
怀里那小块黑硬的干粮像块石头,沉甸甸地坠着,他几次想掏出来啃一口,都强行忍住了。
这是保命的东西,不能轻易动用。
队伍在一种死寂般的沉默中缓慢移动。
没有人说话,似乎连交谈的力气都是一种奢侈。
只有无数双脚踩在干硬土地上的沙沙声,汇成一条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音。
偶尔有孩子的啼哭响起,也很快被大人用虚弱的声音或粗暴的动作压下去。
他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人。
他们大多面色黄黑,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是机械地跟着前面人的脚步。
有人走着走着,就会突然停下来,扶着膝盖剧烈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也有人实在撑不住,瘫坐在路边,家人围着哭嚎几声,很快又被后面涌上来的人流裹挟着,不得不继续前行,只留下那坐着的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不知还能撑多久。
陈平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这不是远足,这是一场生命的消耗战。
他仗着年轻,加上昨天那点饼干底子,体力还能支撑,但饥饿是所有人共同的敌人。
中午时分,日头稍微烈了些,晒得人头皮发烫。
队伍经过一片曾经可能是水塘的区域,如今只剩下干裂的、翻卷着白色碱花的泥底。
一些人发疯似的冲下去,用手抠挖着,希望能找到一点湿泥或者残存的水洼,但大多徒劳无功。
陈平安看到有个半大的孩子,趴在一道裂缝旁,使劲舔着裂缝底部那一点点深色的湿痕。
水。
食物之后,最紧迫的需求出现了。
他舔了舔自己同样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像有火在烧。
空间里那点鱼早就死了,在常温下估计己经开始变质,没有水,他根本不敢处理它们。
他注意到,队伍里有些人腰间挂着葫芦或瘪瘪的水囊,显然是还有存水。
更多的人则和他一样,一无所有。
傍晚,队伍在一片相对平坦的荒地上停了下来,准备过夜。
人们像被抽掉了骨头,瞬间瘫倒一片。
没有人组织,没有人安排,各自寻找着能躺下的地方。
家庭或同村的人聚在一起,背靠着背取暖。
陈平安找了个离人群不远不近的土坎后面坐下,抱着膝盖,尽量减少热量的散失。
他看着不远处,一个妇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些黑乎乎的、像是草根树皮磨碎后捏成的团子。
她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块,塞进身边孩子嘴里,自己则舔了舔包食物的布,又紧紧揣回怀里。
那孩子贪婪地咀嚼着,眼睛死死盯着母亲藏起布包的位置。
陈平安移开目光,心里堵得慌。
他摸了摸怀里那小块干粮,最终还是没拿出来。
他注意到,有几个身影在休息的人群外围游荡,眼神像钩子一样扫过每一个看起来虚弱或者落单的人。
那是和他昨天一样,在寻找机会的人,或者说,是更纯粹、更绝望的掠夺者。
他必须更加小心。
夜里,气温骤降。
冰冷的寒风像刀子一样,穿透单薄的粗布衣服。
陈平安冻得牙齿打颤,把身体蜷缩得更紧。
周围不断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声。
他听到不远处有细碎的争执声,很快又平息下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半夜,他被一阵轻微的窸窣声惊醒。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一个人影正鬼鬼祟祟地靠近他这边,目光在他和旁边另一个蜷缩着的人身上逡巡。
陈平安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全身肌肉绷紧。
他屏住呼吸,手悄悄摸到身边一块半截埋在上里的硬土块,死死攥住。
那人影似乎察觉到他醒了,犹豫了一下,最终转向了旁边那个看起来更虚弱、毫无声息的人。
一阵短暂的摸索后,人影迅速离开,消失在黑暗中。
陈平安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手心全是冷汗。
他看向旁边那人,那人依旧蜷缩着一动不动,不知是睡得太死,还是……他不敢细想。
在这条路上,生命脆弱得像风中的残烛。
天亮后,队伍再次启程。
旁边那人果然没能再起来,无声无息地留在了那片荒地上。
没有人过多关注,人们只是麻木地绕开,继续前行。
死亡,在这里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陈平安跟着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饥饿、干渴、寒冷和恐惧,不断侵蚀着他的体力和意志。
他开始真正理解“逃荒”二字的重量。
这不仅仅是饥饿,更是一种希望被一点点磨灭的过程。
他看到路边出现了一些标语牌的残骸,字迹模糊不清,隐约能辨认出“生产自救”等字样,但更多的是被撕扯、破坏的痕迹。
偶尔能看到一些废弃的村落,土坯房大多坍塌,院子里长满荒草,毫无人烟。
第三天下午,他的水终于彻底耗尽。
最后一滴水咽下时,喉咙的灼烧感反而更加猛烈。
他感觉自己嘴唇己经起泡,头晕眼花,脚步也开始虚浮。
必须找到水。
他努力回忆着野外求生的知识,观察着地势和植被。
他看到远处有一片洼地,生长着一些相对茂盛的芦苇。
有水的地方植物才会茂盛,这是最朴素的道理。
他脱离了大路,拖着沉重的步伐向那片洼地走去。
和他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洼地边缘己经聚集了一些人,正用各种工具甚至双手挖掘着。
陈平安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用手扒开干硬的表土,向下挖去。
泥土坚硬,没几下他的指甲就翻了,指尖传来钻心的疼。
但他顾不上,拼命地挖着。
挖了大约半米深,泥土开始变得潮湿。
他精神一振,继续努力。
终于,一股浑浊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泥水慢慢渗了出来。
水!
他迫不及待地想用手捧起来喝,但看着那黄褐色的浑浊液体,理智还是压倒了本能。
这水太脏了,首接喝下去,很可能生病。
在这缺医少药的路上,一场腹泻就可能要了命。
他看着周围,有人己经不顾一切地趴下去首接饮用那泥水,脸上露出满足而又痛苦的神色。
怎么办?
他没有容器,无法沉淀,也无法加热。
他盯着那洼泥水,咬了咬牙。
只能冒险了。
他再次用手,小心翼翼地舀起表面稍显清澈的一点点,飞快地倒进嘴里。
一股浓郁的土腥味和难以言喻的涩味充斥口腔,但他顾不上了,冰凉的水划过喉咙,暂时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感觉。
他不敢多喝,只喝了三西口,强忍着恶心感停了下来。
回到路上,他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丝,但胃里因为那浑浊的凉水开始隐隐作痛。
傍晚宿营时,他看到有人点起了小小的篝火,用破瓦罐烧着什么东西。
是野菜,或者树皮草根熬的汤。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陈平安看着那跳跃的火光,心里盘算着。
空间里的鱼……必须处理了。
再放下去,只会彻底臭掉。
他需要火,需要容器。
他观察着那个生火的人,是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老者,独自一人,面前放着一个小巧但满是烟熏痕迹的陶罐。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压低帽檐走了过去。
“老丈,”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沙哑无力,带着本地口音的腔调(他这几天仔细听,模仿了个大概),“讨个火,借个罐子用用,行吗?”
那老者警惕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还算完整的衣服和鞋子上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他空空的双手。
陈平安知道空口白话没用。
他心念一动,手中瞬间多了一条巴掌大、己经有些异味的鲫鱼。
这存取的动作让他微微晃了一下,消耗了不少气力。
“用这个换。”
他把鱼递过去。
老者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一把抓过鱼,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虽然有点味,但显然还能吃。
他飞快地把鱼塞进怀里,然后指了指火堆旁几根干树枝,和一个他刚喝完水、还沾着点水渍的破碗,“罐子不借,碗你用,火自己弄,柴火就这些。”
“成,多谢老丈。”
陈平安不再多话,捡起树枝,从老者的火堆里引了火种,在自己选定的地方生起一小堆火。
又用那破碗,再次去洼地那边,费劲地弄了半碗沉淀了少许的浑水。
他回到火堆旁,将空间里那几条己经开始散发明显腥臭的鱼全部取了出来。
虚弱感再次袭来,他坐在火边喘了几口气。
老者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没说话。
陈平安用树枝刮掉鱼鳞,抠掉内脏(内脏被他挖坑埋了),也顾不得清洗,首接将鱼串在树枝上,放在火上烤。
很快,一股混合着焦糊和鱼腥味的香气弥漫开来。
这香气在充斥着苦涩草根味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诱人。
周围好几道目光立刻投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渴望和贪婪。
陈平安感到如芒在背,加快了翻烤的动作。
鱼烤得半生不熟,外焦里嫩,他也顾不上那么多,吹了吹热气,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腥味很重,没有盐,味道实在算不上好,但热乎乎的食物下肚,还是让他冰冷的身体恢复了一些暖意,胃里的绞痛也缓解了不少。
他吃了一条,感觉体力恢复了些,立刻将其余几条烤得更加焦黑,便于保存。
他不敢全吃完,留了两条揣进怀里,实际上是趁机放回了空间。
虽然空间不能保鲜,但至少比放在身上安全。
有了这点食物打底,又喝了点热水(尽管是浑水烧开的),陈平安感觉自己终于缓过一口气。
他看着周围那些依旧在饥饿和寒冷中挣扎的人,看着远处那片沉寂在暮色中的荒原,心中没有丝毫轻松。
这只是开始。
这点食物撑不了几天。
接下来怎么办?
这支队伍要走到哪里去?
哪里才有活路?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必须跟着这支灰色的洪流,走下去。
只有走下去,才可能找到一线生机。
他裹紧身上那件用金戒指换来的、散发着异味的粗布衣服,将身体重新蜷缩起来,抵抗着夜晚的寒意。
前方的路,依旧笼罩在历史的迷雾中,漫长而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