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沈跃山又喝醉了。听见他骂骂咧咧、跌跌撞撞走近家门的动静时,
我正在台灯下演算一道复杂的物理题。笔尖顿了顿,随即被稳稳放下。我起身,
走到浴室那面布满细微划痕的镜子前。镜中的少年,眉眼间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戾气,
但大部分已被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温顺的平静所覆盖。
我知道宁凝喜欢什么样的——喜欢性情温良和煦的少年,像初夏的风,
裹挟着青草与阳光的气息。所以,我必须把骨子里的狠厉嚣张与离经叛道牢牢锁起来。
我抬手,握拳,冷静地估算着角度和力度,然后,对着自己左脸的颧骨位置,
不轻不重地捶了一拳。“砰。”一声闷响。手指骨节与面部骨骼碰撞出尖锐的酸痛,
眼眶瞬间生理性地泛出湿意。我眯眼看了看,镜子里的左脸颊上,
一块薄红正在皮下迅速弥漫开来。嗯,这次力道刚刚好。一拳到位,效果逼真,
又不会真的伤筋动骨。客厅里,沈跃山的发酒疯交响乐正式开幕。
咒骂声、摔砸东西的碎裂声,夹杂着对命运不公的咆哮,充斥着他可悲又可怜的世界。
我锁紧房门,这些噪音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维度。在他间歇性踹门的震动里,我安然入睡,
甚至做了一个模糊的、有宁凝身影的梦。第二天清晨,生物钟让我准时醒来。洗漱时,
对着镜子仔细检查“战果”——颧骨处,那片薄红已经成功进化为一小片青紫色的淤痕,
边缘带着些许暗黄,看起来像是挨了一两天后的样子,恰到好处的“陈旧感”。我抓起书包,
从衣柜里拿出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扣在头上,对着镜子调整角度。帽檐压下,
既能营造一种试图遮掩的脆弱感,又能确保无论从哪个视角,只要她稍加留意,
就能清晰地看到我颧骨上的这片淤青。六点三十分,我拉开家门,脚步刻意放慢了一丝。
几乎是同时,对面的门也“咔哒”一声打开了。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随即如擂鼓般加速。宁凝走了出来。初秋的清晨已有凉意,她却像个小火炉,
早早裹上了米白色的软绒外套,手里捧着一盒温热的早餐奶,小口小口地喝着,
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只储食的小仓鼠。晨曦穿过楼道尽头的窗户,落在她白皙细腻的脸颊上,
跳跃着淡淡的光晕,干净得不可思议。我深吸了一口气,
压下心底翻涌的、近乎贪婪的注视欲。在她那双清澈眼眸望过来的瞬间,我像是受惊般,
慌张而仓促地撇开了眼神。右手同时“下意识”地急急抬起,向下压了压帽檐。这个动作,
行云流水,经过无数次内心排练。“恰好”让受伤的左脸,
完整地、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她的视野里。“沈隽,早上——”她软糯的问候像清晨的鸟鸣。
然而,鸟鸣戛然而止。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原本轻松的目光,
骤然凝固在我左脸的颧骨上。即使不看她,也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她此刻微张着唇,
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一定盛满了无措和震惊。暗暗咬了咬后槽牙,
我强装出最自然的声线,回应道:“早,宁凝。”声音略微低沉,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和她微一对上眼,我立刻垂眸,看向脚下的地面,
或者她书包上的挂饰,总之, anywhere but her eyes。
这个逃避闪躲的眼神戏,我在家里对着镜子练过无数回。我知道自己这个角度的侧脸,
线条会显得有些脆弱,微微颤动的睫毛能恰到好处地泄露“秘密被撞破”的窘迫与难堪,
最能激起像宁凝这样善良女孩的保护欲。和我预想中的分毫不差。宁凝朝我走近了两步,
我们之间原本礼貌的社交距离被打破,
近得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牛奶香和洗衣液的清新气息。她仰着脸,眉头微蹙,
和小时候看到流浪小猫受伤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她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用柔软的指腹,
轻轻碰了碰我颧骨上的淤青。“疼吗?”她问,声音里满是心疼。其实一点都不疼。
我对自己下手很有分寸。但我还是适时地、压抑地小声吸了口气,“嘶——”理论上,
如果想让反应更真实,我应该配合着微微躲闪一下,做出瑟缩吃痛的模样。
但……脸颊的皮肤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贪婪地眷恋着她指尖那一点微凉柔软的触感,
不愿意移动分毫。算了。我心底叹了口气。又不是每一天都能被宁凝这样触碰。随它去吧。
“你爸爸他……昨天晚上又打你了?”她收回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和无奈。
她不知道的是,“又”这个字,早已不适用了。自从十二岁生日那晚,
我操起厨房里的擀面杖,红着眼晴跟沈跃山对打,把他撂倒在地,
让他知道我不是那个可以任他搓圆捏扁的小沙包之后,他就再也没敢真正对我动过手。
剩下的,只有这些无能狂怒的酒后谩骂,
以及为了维系他那可怜“当家之主”尊严的、对家具的疯狂泄愤。也是从那个晚上起,
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弱肉强食、无所依凭的环境里,唯有自身的强硬与狠厉,
才是唯一的护身符。但现在,为了靠近我的小太阳,我自愿戴上了温顺的枷锁。“没事,
”我摇摇头,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他不小心碰到的。
” 这话语里的“维护”与“遮掩”,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测。宁凝的嘴唇抿得更紧了。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手里还没喝完的早餐奶塞到我手里,“这个给你喝。
”然后和我一起并肩走下楼梯。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在我们身前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走在我身边,偶尔会偷偷侧目看我脸上的伤,每一次,都让我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刮过。
我精心编织的网,正在一步一步,勾着她怜我,爱我。我的小兔子,
眼看就要被我小心翼翼地、耐心地叼回窝了。2然而,
命运似乎总喜欢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一周后,
班主任领着一个个子高高的男生走进教室。“同学们,这位是林晟,从今天起转到我们班,
大家欢迎。”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我原本没太在意,
直到那道目光毫不掩饰地、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落在我身上。我抬起头,对上林晟的视线。
那张脸……有点熟悉,但在记忆里模糊不清。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有审视,有厌恶,
还有一丝……仿佛是怜悯的东西?我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烦躁。下课铃响,
林晟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了我和宁凝的座位旁边。他无视我,直接对宁凝开口,
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笃定:“你好,宁凝同学是吧?我叫林晟。
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找我。”宁凝有些茫然,但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
林晟的目光才转向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穿透力,仿佛要撕开我脸上精心维持的面具。
“沈隽,”他念我的名字,像是在确认什么,“好久不见。”我眯起眼睛,大脑飞速搜索。
终于,一个模糊的影子浮现出来——初中时,
隔壁班那个总是低着头、被几个混混堵在墙角勒索的瘦弱男生?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我还“顺手”教训过那几个混混,手段可能……稍微激烈了点。当时他看我的眼神,
就和现在有点像,恐惧里掺杂着别的什么。“我们认识?”我故作平静地问,
手指却无意识地捏紧了笔杆。林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不熟。只是听说,
你好像……过得不太容易。”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早已恢复如常的左脸,
虽然淤青退了,但他那眼神,仿佛能看穿皮囊,看到我刻意隐藏的一切。
宁凝疑惑地看着我们之间的暗流涌动。林晟又加了一句,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传入我和宁凝的耳中:“有些人,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宁凝,
离某些危险分子远一点,对你有好处。”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危险分子?”宁凝蹙眉看向我,眼里是全然的困惑,“沈隽,他什么意思?
你们之前有过节吗?”我心里警铃大作。这个林晟,来者不善。
他像一条嗅着味道钻出来的泥鳅,要搅浑我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清水。我迅速调整表情,
垂下眼睫,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落寞和被人误解的无奈,低声说:“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初中时的一些误会吧。那时候,我确实因为家里的事情,脾气不太好,
可能……得罪过一些人。”我刻意模糊了焦点,将“暴力”引向“脾气不好”,
并将根源指向那个众所周知的酒鬼父亲。这招很有效,宁凝眼中的困惑立刻被同情取代,
她轻声说:“你别理他。有些人就是喜欢以貌取人。”她选择相信我。这一次,我赢了。
但林晟显然没有放弃。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宁凝,以“同学互助”的名义,给她讲题,
和她讨论社团活动。更让我怒火中烧的是,他时不时会在宁凝面前,
看似无意地提起我的“过去”。“宁凝,你知道吗?有些人天生就有暴力倾向,
这是骨子里的,改不了。”“我听说沈隽初中时就把人打进过医院,啧啧,真可怕。
”“你太善良了,容易被人欺骗。有些人伪装得很好,就像披着羊皮的狼。”每一次,
我都强忍着把他拖到角落揍一顿的冲动。我不能上当。在他这些言语的刺激下,
我表现得越发“温良”。甚至在一次体育课篮球赛中,被对方球员恶意犯规撞倒,
手肘擦破了一大片,我也只是默默爬起来,对着担心的宁凝摇摇头,说“没事,
他也不是故意的”。我看到宁凝眼里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也看到场边的林晟,
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知道我在演戏,但他抓不到我的把柄。我就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
布下的陷阱完美无瑕。3机会很快来了。或者说,是我亲手创造了机会。
我了解到宁凝每周三晚上会去市图书馆的古籍阅览室做志愿者,整理一些旧书籍。
从图书馆到她家,会经过一段相对僻静的老街。我找了几个人——不是学校里的,
是外面网吧认识的几个小混混,给了他们一点钱,让他们演一场戏。
在他们假装骚扰宁凝的时候,我会“恰好”出现,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尺度要把握好,
不能真的吓到她,但要足够展现我的“保护欲”和为了她可以“不顾一切”的姿态。
周三晚上,天色渐暗。我远远跟着宁凝,看着她抱着几本书走向那条老街。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失序,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计划即将达成的兴奋。果然,
在那条光线昏暗的街道拐角,三个吊儿郎当的身影堵住了宁凝的去路。
我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只看到宁凝害怕地后退,抱紧了怀里的书。就是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冲出去。然而,有人比我还快!一个身影从另一个方向猛地冲了出来,
一把推开离宁凝最近的那个混混,将她护在身后。是林晟!他怎么在这里?!
我脑子“嗡”的一声,计划全乱了。只见林晟似乎和那几个混混理论着什么,背对着我,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几个“演员”显然也懵了,剧本里没这号人物啊!
他们有些无措地看向我藏身的方向。就在这时,我看到林晟突然激动起来,
似乎和混混们发生了推搡。一个混混“下意识”地推了林晟一把,
林晟踉跄着撞向旁边的墙壁,额头似乎擦了一下。妈的!我暗骂一声。不能再躲了!
我冲了出去,一把抓住那个推了林晟的混混的手腕,用力将他扯开,低吼道:“滚开!
”我的出现,让那几个混混如蒙大赦,交换了个眼色,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
顺势飞快地溜走了。戏演砸了,钱我也不打算全给。现场只剩下我,惊魂未定的宁凝,
以及捂着额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的林晟。“宁凝,你没事吧?”我第一时间转向她,
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焦急和关切。宁凝脸色苍白,摇了摇头,看向我和林晟,
尤其是林晟额角那点明显的红痕。“我没事……林晟,你受伤了?”林晟放下手,
额角确实擦破了一点皮。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刀:“沈隽,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么巧?
”我心里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我正好去附近书店买参考书,听到动静就过来了。
” 这个借口我早就准备好了。宁凝显然相信了,
她感激地看着我们:“谢谢你们……幸好你们都在。”林晟冷笑一声,还想说什么,
宁凝却转向我,注意到我因为刚才动作而微微皱起的眉头我假装手肘的擦伤被牵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