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米汤与“永”字辈
我,那个在风雪夜降临的“小猫崽儿”,实在太过瘦弱。
哭声细若游丝,小脸皱巴巴地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连吮吸的力气都微弱得可怜。
母亲产后虚弱,奶水迟迟下不来,几滴珍贵的初乳,于我而言只是杯水车薪。
“怕是冻着了,又没吃上力气。”
西奶奶把我裹得更紧些,忧心忡忡地对我父亲说,“得想法子,光靠你婆姨那点子奶,怕是养不活这小东西。”
昏黄的油灯下,她的影子在土墙上拉得老长,像一座沉默的山。
父亲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他看着襁褓里气息奄奄的我,再看看炕上脸色依旧苍白的母亲,那点初为人父的喜悦被巨大的恐慌淹没。
他搓着粗糙的大手,在狭小的窑洞里无措地转圈,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米缸、冰冷的灶台,最后落在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上。
通往山外的路,依旧被厚厚的积雪死死封住。
“咋办?
西奶奶,您经见得多,给指条路!”
父亲的声音带着恳求,也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他刚刚经历了迎接新生命的狂喜,转瞬就要面对失去的恐惧,这滋味比黄连还苦。
西奶奶沉吟片刻,布满皱纹的眼睛里闪烁着生存的智慧。
她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盖,里面是给母亲熬的、稀得能照见人影的小米汤。
“去,把你家那点存着的红糖拿来。”
她吩咐父亲。
红糖,在这个贫瘠的山村里,是堪比金贵的稀罕物,只有过年或者女人坐月子才舍得拿出一点点。
父亲不敢怠慢,急忙从窑洞深处一个落满灰尘的小瓦罐里,小心翼翼地抠出指甲盖大小、己经板结成块的一点红糖。
西奶奶接过,用筷子尖蘸了点热水,耐心地将那点红糖化开,再滴进温热的米汤里。
她用勺子搅匀,舀起浅浅一小勺,吹了又吹,递到我的嘴边。
“来,娃,张嘴,尝尝甜味儿……”西奶奶的声音异常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
那勺混合着小米清香和一丝微弱甜味的汤水,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口食物。
我本能地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微弱的吞咽动作,让窑洞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咽下去了!
好娃!”
西奶奶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父亲紧握的拳头稍稍松开了些,额头上不知何时己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母亲在炕上侧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苍白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和期盼。
就这样,在接下去艰难的几天里,这加了红糖的小米汤,成了维系我生命的唯一指望。
西奶奶成了窑洞里的主心骨,她指挥父亲烧水、熬汤、保持窑洞的温度,用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不断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我的身体,***我的活力。
母亲则不顾身体的虚弱,一次次尝试着让我吮吸,哪怕只有一点点乳汁,那也是来自母亲最本能的、带着体温的爱意。
风雪在第三天终于停了。
久违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洒在白雪皑皑的黄土坡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父亲不顾道路泥泞湿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翻过两道山梁,请来了乡卫生所唯一的老医生。
老医生戴着厚厚的眼镜,给我做了简单的检查,听了听心跳,翻了翻眼皮。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对父亲和闻讯赶来的爷爷说:“娃先天不足,又冻着了,命是暂时捡回来了,可底子太薄。
这往后啊,得当眼珠子一样精细着养,一场小病都可能要命。
奶水不够,米汤……也只能是权宜之计,得想办法找点细粮,熬成糊糊。”
“细粮……”父亲和爷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难色。
白面、大米,在这个年头,在柳树峁,是逢年过节才能沾点边的奢侈品。
家里仅有的一点细粮,是留着应急或者待客的。
爷爷蹲在窑洞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眉头拧成了疙瘩,烟雾缭绕中,是一张被生活刻满沟壑的愁苦的脸。
就在大家为我的口粮发愁时,另一个重要的话题被提上了日程——起名字。
“娃都落地好几天了,该有个名儿了。”
爷爷磕了磕烟袋锅,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在张家,给长孙起名,是爷爷的权力,也是责任。
窑洞里顿时安静下来。
母亲期盼地看着爷爷,父亲也恭敬地垂手站在一旁。
按照张家的族谱,我这一辈,排的是“永”字。
爷爷沉默了很久,昏黄的光线下,他那双看惯了黄土沟壑的眼睛显得格外深邃。
“这场雪,大啊……差点把路都埋了。”
爷爷缓缓开口,目光似乎穿透了窑洞的墙壁,望向外面被阳光照耀却依然寒气逼人的雪原,“这娃,命硬,硬是从阎王爷手指缝里钻出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就叫‘永存’吧。
张永存。”
“‘存’?”
父亲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对,存!”
爷爷的语气斩钉截铁,“存活的存!
存在的存!
老天爷给咱张家留下了这条根,不容易!
咱不指望他大富大贵,出人头地,就盼着他能在这黄土坡上,好好活着,把命‘存’住!
把咱张家的香火‘存’下去!
这名字,是念想,也是咒(嘱)咐!”
“张永存……”母亲在炕上轻轻念着这个名字,疲惫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似乎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某种力量。
她低头看着襁褓里依然瘦小的我,低声说:“永存,永存……听见没?
爷给你起名了,叫永存。
你得好好‘存’着,活下去……永存……”父亲也默念着,粗糙的大手再次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这一次,似乎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期许。
他看向爷爷,用力点了点头:“好!
爹,就叫永存!”
窑洞外,积雪在阳光下开始消融,滴滴答答的水声,像是春天遥远的序曲。
窑洞里,爷爷旱烟袋的烟雾依旧缭绕,带着浓重的土腥味。
我,张永存,这个在风雪中挣扎着来到人世的陕北男娃,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它不像城里孩子那般文雅响亮,却像一块沉甸甸的黄土疙瘩,带着祖辈最朴素也最沉重的愿望——活下去。
活下去,在这片靠天吃饭、贫瘠又深厚的黄土地上,这本身就是一场漫长而艰辛的跋涉。
而我的跋涉,在1988年的那个冬天,在家人忧喜交加的目光里,在那一勺勺混合着小米清香与微弱红糖甜味的汤水中,算是真正迈出了第一步。
爷爷的旱烟味,父亲粗糙手指的温度,母亲低语的叮咛,连同“张永存”这三个字,一起烙进了我最初的生命记忆里。
(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