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色的警戒线拉起了三道,如同三道符咒,将翡翠厅与外部世界隔绝开来。
荷枪实弹、面色冷峻的特警队员,如同雕塑般把守着各个出口,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在传递着事态的严重性。
所有宾客,无论身份尊卑,都被客套而强硬地“请”回了酒店的不同房间,由穿着制服的警员进行初步问询登记。
手机、平板等一切通讯设备被暂时统一收缴,放入贴有标签的证物袋。
市局几位主要领导的身影罕见地同时出现在现场,他们的脸色在酒店华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低声交谈间,下达了不容置疑的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对外统一口径为“发生严重刑事案件,正在调查”,绝不能让这种足以引发社会性恐慌和群体性癔症的诡异细节泄露出去一丝一毫。
与此同时,市局大院最深处,那栋仿佛被现代化浪潮遗忘的红砖二层小楼,在沉沉的夜色中沉默着。
爬山虎枯萎的藤蔓缠绕着墙垣,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摩擦声。
这里与主楼区域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形成鲜明对比,安静得近乎诡异。
楼内,走廊昏暗,只有尽头一扇深色木门上挂着的“异闻特别调查科”的铜牌,在壁灯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幽暗的光泽。
办公室内,空气凝重得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压迫着每个人的胸腔。
一台老旧的窗式空调,发出沉闷而不规律的运行噪音,试图驱散室内的寒意,却似乎只是徒劳。
窗外,那棵据说与办公楼同龄的老樟树,枝叶在渐起的夜风中摇曳,沙沙声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穿透玻璃,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寂寥与神秘。
陈默将一叠刚由现场技术中队通过内部线路传来的高清照片,几乎是“摔”在了那张布满划痕、漆面斑驳的木质办公桌上。
照片因惯性散开,那极具视觉冲击力和强烈违背常理的对比——极致华美、象征着生命中最美好时刻的婚纱,与内部包裹的、枯槁萎缩如历经百年风干的木乃伊般的躯体——***裸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这景象,让办公室内本就稀薄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仿佛连时间本身都被这恐怖的画面冻结了。
陈默,这个年近西十、鬓角己然染上岁月与风霜痕迹的男人,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饱含忧虑的“川”字。
他左腿的旧伤,是多年前那次失败且惨烈的抓捕行动留下的永久烙印,每逢阴雨天,或者像现在这样,精神处于高度紧张和警觉状态时,那深嵌入骨的钝痛便会如影随形,一下下敲击着他的神经末梢,提醒着他那段不愿回首的过去。
此刻,那疼痛正清晰地传来,让他站立时,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偏向健康的一侧,这是一种无法完全掩饰的、刻入身体的记忆。
“都看看吧。”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但若仔细分辨,便能听出那疲惫之下,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般的极致凝重。
他的搭档,老雷,那个爽朗爱笑的东北汉子,就是在调查一桩涉及某种古老而扭曲的神秘符号、伴随一系列离奇死亡现象的案子时,在他眼前,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撕碎了……临死前,老雷用尽最后力气抓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嘴唇艰难地翕动,只留下“门……快关……”这几个模糊不清、却如同梦魇般缠绕他至今的字眼。
眼前这个“血色婚礼”案,那股扑面而来的、***裸违背生命规律的诡异气息,与老雷未竟案子档案中记载的某些细节,有着某种令人极度不安的、如同宿命般的相似性。
凌菲菲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拿起一张苏婉倒下后的面部特写照片。
作为犯罪心理学的天才,她曾冷静地、甚至可以说是冷酷地,剖析过无数变态杀手最为扭曲、黑暗的精神世界,构建过他们的心理画像。
但眼前这种首接挑战生命底线、将极致的美好瞬间摧毁成极致腐朽的场景,依然让她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寒意和强烈的生理性不适。
她强迫自己调动所有的专业素养,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这……这绝不是普通的***或谋杀,头儿。
这更像是一种……公开的、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仪式性献祭。
你们看她的表情,”她纤细而略显苍白的手指,精准地点在照片上苏婉那凝固的、诡异而近乎愉悦的最终笑容上,那笑容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她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可能并不感到痛苦,甚至可能是……处于某种被深度操控的、极乐的幻觉状态之中。
这是一种达到极致的心理暗示,或者……某种我们目前完全无法理解的、超自然力量作用下的结果。”
王大龙,科室里的法医兼技术狂人,几乎将整张脸都埋在了那堆照片里,鼻尖几乎要碰到相纸。
他猛地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厚的、镜片如同啤酒瓶底般一圈圈纹路的黑框眼镜,镜片后面,一双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惊、科学信仰被动摇的困惑、以及面对未知领域时近乎本能的、狂热的探究欲。
“瞬间衰老?
从细胞生物学、生物化学和基础物理学的角度,这等同于将数十年的新陈代谢、ATP能量消耗、端粒缩短、DNA损伤累积、自由基氧化……所有这些复杂而有序的生命过程,暴力地压缩在短短几十秒内完成!
能量从哪里来?
遵循什么样的反应方程式?
物质如何守恒?
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定律)难道在这里失效了吗?
这简首……这简首是在公然挑战并践踏所有现代科学的基石!”
他语气激动,语速快得像扫射的机枪,手指无意识地在照片上划动着,仿佛要从中抠出隐藏的科学答案,“我需要立刻进行尸检!
立刻!
常规毒理检测肯定毫无意义,必须做全基因组测序、端粒长度精准分析、全谱系蛋白质组学、非靶向代谢组学筛查……还有,她倒下区域的空气样本、地毯纤维吸附物、甚至当时空气中可能存在的特殊悬浮粒子、粉尘,全部要采集,用实验室里最精密、最尖端的仪器进行全方位分析!
这背后一定有一个我们尚未知晓的、极其恐怖的生物学或化学机制在起作用!”
靠在窗边的阿 Jin,自始至终没有移动过位置,像一尊融入背景的雕塑。
他穿着毫无特征的黑色冲锋衣,身形精干,肌肉线条在放松状态下也隐约可见,仿佛随时能爆发出力量,融入任何阴影之中。
手指间,那枚被他摩挲得温润发亮、边缘几乎变得圆滑的乾隆通宝铜钱,正以一种稳定得令人心安的节奏,灵活地翻转、跳跃着,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金属摩擦声,似乎是他思考时的一种独特仪式。
他的目光平静得近乎漠然,扫过那些足以让普通人做噩梦的照片,最终,定格在技术中队拍摄的、新娘休息室内那个造型古朴、线条诡异的黄铜香薰炉的特写照片上。
“陈头,”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与他的年轻面貌不符的、历经世事的沉静,“现场有‘东西’残留。
不是寻常认知里的鬼魂阴气,是‘术’的痕迹,很古老,手法……非常霸道。
有点像西南苗疆一带那些秘而不传的关于‘夺寿’‘转生’的禁忌法门,但又隐隐融合了一些南洋降头里操控心智、惑乱五感的邪术痕迹。
最值得注意的是,它的手法非常……精炼,甚至可以说是……现代化了。”
他顿了顿,指尖的铜钱“啪”一声轻响,被牢牢捏住,“能在这种场合、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快生效,施术者要么是此道浸淫数十年、几近‘通神’的绝顶高手,要么……”他抬起眼,目光与陈默对视,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就是借助了我们完全不了解的、威力极其恐怖、可能超越常规认知的‘媒介’。”
陈默静静地听着三人的分析,手指无意识地、带着某种沉重节奏感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像是在为一场未知的战斗敲响战鼓。
老雷牺牲时那圆睁的、充满不甘与惊骇的眼神,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与照片上苏婉那诡异的笑容重叠,让他心脏一阵抽搐般的紧缩。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压抑、疑虑和沉重的过往全部挤压出去,然后猛地站起身,左腿的微跛在这一刻反而赋予他一种历经无数次生死考验后沉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现场复勘,所有人。”
他的命令简洁、有力,不容置疑,“菲菲,你负责对所有核心关系人进行深度心理访谈,尤其是新郎和伴娘团,注意捕捉任何细微的情绪波动、语言逻辑上的前后矛盾、以及那些下意识的微表情和小动作。
我要知道苏婉最近几个月,不,最近一年所有的心理状态、行为模式、社交圈子的任何异常变化。”
“大龙,你立刻跟法医中心那边对接,申请最高权限,全程参与并主导尸检过程。
我不要那些格式化的、保守的常规报告,我要最详细、最前沿、哪怕看起来再荒谬、再不可思议的生物学发现!
集中精力,优先搞清楚那个‘X酶’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的结构、来源、作用机制!”
“阿 Jin,你和我,现在就去新娘休息室和仪式现场核心区域。
用你的‘方式’,仔细感应,看能不能找到那‘媒介’的具体线索、残留的能量波动点,或者任何不属于这个正常世界的‘异常’。”
他环视着三位性格迥异、却各自拥有非凡能力的组员——凌菲菲眼中锐利如手术刀般的洞察力,王大龙那被厚厚镜片遮蔽却依旧炽热的、对未知世界的探究火焰,阿 Jin 那深不见底、仿佛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的沉静。
最后,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出鞘的军刀,仿佛要劈开眼前浓得化不开的迷雾:“记住我们异查科成立之初就定下的铁律,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科学解释不通的,就往玄学上靠;玄学找不到依据的,就回归科学,从最基础的物证、人证、逻辑链入手。
这个案子,给我的感觉非常、非常不好,水可能深得超乎我们所有人的想象。
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这不仅仅是一桩案子……”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
这或许,是通往那扇“门”的一条裂缝。
“明白!”
三人齐声应道,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同的眼神中,闪烁着同样坚定的光芒。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天空。
红砖小楼里那几扇昏黄的窗户,注定将成为这片黑暗中,顽强燃烧、彻夜不灭的灯塔。
而对“血色婚礼”背后那令人战栗的真相的追索,这艘搭载着信念与疑问的孤舟,才刚刚驶入风暴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