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印象模糊而温暖,像浸泡在羊水中的梦。
她感觉到自己被一团柔和的、鹅黄色的光晕包裹着,那光晕带着令人安心的节奏轻轻波动,伴随着模糊的心跳声和哼唱。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婴儿时期的她,被妈妈抱在怀里时所“看到”的、属于母亲的爱与宁静的颜色。
当她渐渐长大,能够坐起、爬行、蹒跚学步时,这个世界的色彩画卷,在她面前徐徐展开,变得愈发清晰和丰富。
她并非看到物体本身散发颜色,而是看到一种无形的、流动的光晕,如同呼吸般笼罩在每一个活物周围。
这些光晕有着不同的色调、明暗和质感,它们会变化,会交织,会低语着无声的情绪。
家里的那只胖猫,在阳光下慵懒地伸展身体时,周身弥漫着一种满足的、如同融化奶酪般的暖橙色。
而当它被窗外突然响起的汽车喇叭声惊吓,炸起毛时,那暖橙色会瞬间被一层尖锐的、带着恐惧的亮白色所取代。
爸爸下班回家,拖着疲惫的步伐瘫坐在沙发上时,他身上会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像是被水稀释过的灰蓝色。
但当他看到见清摇摇晃晃地扑过去,笑着把她高高举起时,那灰蓝色便会像被风吹散的雾,迅速褪去,转而透出明亮的、愉悦的黄色光点。
她以为所有人都和她一样,生活在这样一个由情绪色彩构成的、无比真实的世界里。
她快满三岁的那个春天,一个午后。
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有细小的尘埃在跳舞。
妈妈刚收拾完家务,坐在沙发上休息,把她抱在膝头,随手拿过一本色彩鲜艳的图画书,准备给她讲故事。
见清却没有看书,她仰着小脸,专注地看着妈妈。
妈妈微微低着头,嘴角带着一丝温柔的弧度,阳光在她柔顺的头发上镀了一层金边。
而在见清的眼中,妈妈周身正散发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极其美丽的颜色。
那是一种非常轻柔、非常温暖的粉色。
不像玫瑰那样艳丽,也不像糖果那样甜腻,它更像清晨第一缕阳光映在桃花瓣上的光泽,像天鹅绒般柔软,带着一种让她想深深依偎进去的安宁与幸福。
她被这种美丽的颜色迷住了,一种强烈的分享欲在她小小的心胸里鼓胀。
她伸出肉乎乎的手指,不是指向图画书,而是指向笼罩着妈妈的那片粉色光晕,用带着奶气的、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宣布:“妈妈……是粉色的。”
妈妈翻书的手停了下来,诧异地低下头,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和那根指向虚空的小手指。
她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以为孩子在模仿刚认识的色彩,或者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表达亲昵。
“傻囡囡,”妈妈温柔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声音里带着笑意,“妈妈怎么会是粉色的呢?
妈妈是肉色的呀。”
她拉着见清的小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不是的,”见清固执地摇了摇头,小手在空中画着圈,努力地想描述那无形的存在,“是光,暖暖的,粉粉的光,围着妈妈!”
妈妈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带上了一点困惑。
她仔细看了看见清指的方向,那里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
她只当这是孩子天马行空的想象,或许是一种短暂的“通感”现象,并未深究。
“好,好,妈妈是粉色的光。”
妈妈不欲争辩,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图画书上,试图转移话题,“来,我们看看小熊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呀?”
但见清却对书上的静态颜色失去了兴趣。
她依然执着地看着妈妈身上的粉色光晕,觉得那比任何画出来的颜色都要生动、好看。
她满足地靠在妈妈怀里,感受着那粉色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她的皮肤,渗入她的心里。
这是她的世界最基础、最温暖的底色。
然而,这种“所见即所得”的笃信,很快就被现实轻轻撞击了一下。
几天后,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是爸爸的一位同事,一位姓王的叔叔。
王叔叔看起来很和蔼,给见清带了漂亮的洋娃娃作为礼物。
他笑着蹲下来,想摸摸见清的头。
但就在王叔叔靠近的那一刻,见清猛地向后缩去,躲到了妈妈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妈妈的裤腿,小脸上写满了抗拒。
“怎么了,见清?
王叔叔给你礼物呢,要有礼貌。”
妈妈有些尴尬,轻声哄着她。
王叔叔的笑容也僵了一下,随即又努力显得更亲切:“小朋友,是不是叔叔长得太凶了呀?”
见清躲在妈妈身后,偷偷探出半个脑袋,看着王叔叔。
她不是觉得王叔叔长得凶,而是她看到,王叔叔那张带笑的脸上方,笼罩着一层让她非常不舒服的颜色。
那是一种浑浊的、像是掺了沙子的暗绿色,粘稠而滞涩,缓慢地蠕动着。
这种颜色让她本能地感到一种排斥和一丝不安,像闻到了什么不好的气味。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首觉地不想靠近。
“不要……绿色的叔叔……”她小声地、含糊地嘟囔了一句。
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客厅里,足够让两个大人都听清楚了。
妈妈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她用力把见清从身后拉出来,语气带着责备和急切:“见清!
不许胡说!
快向王叔叔道歉!”
王叔叔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那层暗绿色骤然加深,几乎变成了墨绿色。
他首起身,摆了摆手,语气有些生硬:“没事没事,童言无忌,小孩子嘛……可能有点怕生。”
但他周身散发出的尴尬和一丝不悦,即使不看颜色,妈妈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那次的拜访,最终在不甚愉快的气氛中提前结束了。
客人走后,妈妈关上门,脸色沉了下来。
她蹲在见清面前,眉头紧锁:“见清,你今天太没有礼貌了!
怎么可以说客人是‘绿色的’?
那样很不尊重人,知道吗?”
见清看着妈妈身上浮现出的、代表着生气和焦虑的橘红色斑点,心里既委屈又害怕。
她不明白,她只是说出了自己看到的东西,为什么妈妈会这么生气?
为什么那个叔叔明明是笑着的,颜色却那么难看?
“可是……可是他真的是绿色的……”她试图辩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没有绿色的叔叔!”
妈妈打断她,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那是你看错了,或者是你的想象!
以后在外面,绝对不可以再随便说别人是什么颜色的!
听到没有?”
妈妈的严厉,和那刺眼的橘红色,让见清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她瘪着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抽噎着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见清躺在床上,久久没有睡着。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小条银亮。
她睁大眼睛,看着黑暗中家具模糊的轮廓。
在她的视野里,墙壁是沉寂的,没有颜色。
但白天经历的画面,却带着鲜明的色彩在她脑海中回放。
妈妈温暖的粉色。
王叔叔浑浊的暗绿色。
妈妈生气的橘红色。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看到的这些颜色,别人似乎真的看不到。
而且,她说出来,不仅不被理解,还会让妈妈生气,让客人生气。
一种朦胧的、带着涩意的认知,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她幼小的心灵——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这种“不一样”,好像并不是一件好事。
它会带来麻烦。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枕头里。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狗吠。
她不知道的是,这条看似孤独的、只能由她独自行走的路,才刚刚在脚下展开。
她带着一份独一无二的天赋,也背负着随之而来的秘密与重量,懵懂地踏入了这个复杂而斑斓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