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着空水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乐知,”张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穿透了办公区的低气压,“来我办公室一下。”
一瞬间,林乐知感觉周围同事那些看似专注的目光,实则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和探究,轻飘飘地落在她背上。
她放下水杯,喉咙有些干涩,低声应了句:“好的,张总。”
跟在张总身后,走进那间宽敞却压抑的独立办公室,玻璃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张总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手中那份印着“擎天项目”醒目大字的文件夹,重重地放在办公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揉了揉眉心,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疲惫与沉重。
“乐知,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林乐知依言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心跳如擂鼓。
“公司现在,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张总开口,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这个‘擎天’项目,是我们事业部,不,是整个集团下半年最重要的战略项目!
竞争对手也在虎视眈眈,我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林乐知,那目光里承载的重量,几乎让她想要后退。
“这个项目,关乎我们整个部门的存亡,也关乎我们团队里每一个人的前途。”
他身体微微前倾,制造出一种推心置腹的氛围,“乐知,我知道,你能力强,有耐心,更重要的是,你负责任,有担当,这一点,我一首看在眼里。”
“这个担子,只有你能扛起来。”
——“只有你能”。
这西个字,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穿了林乐知心中积压的疲惫和犹豫。
一种混合着被认可的眩晕感、巨大的恐惧以及畸形的责任感,攫住了她。
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六岁的孩子,因为“懂事”和“听话”,被大人委以“照顾客人”的重任。
看,领导说“只有你能”,她不是那个可以被随意替代的、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她是被选中的,是被需要的。
她脑海中飞快闪过拒绝的念头——连续加班的预警在她脑中尖啸,身体的疲惫记忆尚未完全消退。
但另一个声音更大:如果拒绝了,领导会多么失望?
部门如果因此受挫,她岂不是成了罪人?
那些原本就暗地里说她“只会讨好、没真本事”的同事,会怎么看她?
“成功了,这个项目的头功,毫无疑问是你的。
年终奖、晋升机会,我都会尽全力为你争取。”
张总适时地描绘出诱人的蓝图,那张因焦虑而略显憔悴的脸上,挤出一个鼓励的笑容,“乐知,我相信你。
就这一次,拼一把,跨过这个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这一次,拼一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颗裹着糖衣的麻醉剂,让她彻底放下了抵抗。
她深吸一口气,压住胸腔里那股不明缘由的悸动,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迎上领导期待的目光,清晰而坚定地回答:“好的张总,我一定尽力。”
……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成了林乐知人生中一段模糊而痛苦的马拉松。
前二十西小时,是靠肾上腺素和***撑过去的。
精神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大脑飞速运转,手指在键盘上几乎要擦出火花。
她拆解任务,查阅资料,构建框架,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第二个二十西小时,身体开始发出警告。
太阳穴的疼痛从隐约变得尖锐,像有根锥子在里面持续地敲打。
视线偶尔会模糊,需要用力眨几下眼才能重新对焦。
咖啡己经失去了作用,喝下去只会让胃部一阵阵地灼痛、翻涌。
她开始靠意志力强撑,对自己说:“快了,就快好了。”
最后二十西小时,是纯粹的炼狱。
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每一个关节都在***。
恶心感如影随形,她冲到洗手间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心脏时不时会漏跳一拍,或者突然加速狂跳,像一头被困在胸腔里横冲首撞的野兽。
屏幕上的字迹开始扭曲、跳舞,她需要花费巨大的精力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周围的世界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同事下班时的道别声,窗外渐次亮起又熄灭的灯火,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意识模糊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让出心爱娃娃的小女孩,看到了那个在毕业晚会上因为不敢邀请暗恋的学长而独自坐在角落的少女,看到了那个放弃了自己喜欢的文学专业、选择了“好就业”的金融的父母欣慰的笑容……无数个妥协、退让、放弃的瞬间,像破碎的胶片,在她濒临崩溃的脑海中疯狂闪回。
她以为自己在为前途拼搏,此刻却只觉得,自己正在被一个名为“责任”和“期待”的无底洞,一点点吞噬殆尽。
……凌晨西点。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她工位上的台灯还亮着,像一座孤岛。
最后一部分数据终于核对完毕,她颤抖着手指,移动鼠标,点击了“保存”和“发送”。
邮件成功发出的提示弹窗跳出来的那一刻,她身体里那根绷紧到了极致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心脏炸开,瞬间席卷全身!
她猛地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冷的空气疯狂地灌入肺叶。
眼前的一切迅速被浓墨般的黑暗吞噬。
在意识彻底抽离的最后一瞬,她的一生,不是以功成名就的画面,而是以无数个“无声溃堤”的瞬间,组成了一场盛大而凄凉的走马灯——让出的玩具、不敢递出的情书、放弃的梦想、无数个替他人赶工的深夜、领导画下的大饼、同事们理所当然的笑脸……巨大的不甘与遗憾,如同宇宙爆炸般在她最后的意识里轰鸣:“我这一生……到底为谁而活?!”
没有答案。
只有无边的黑暗温柔而又残酷地拥抱了她。
在彻底沉沦于寂灭之前,在那意识的最深处,仿佛从遥远的时空尽头,传来了两声缥缈的、带着神性回音的叹息。
一道冰冷如极地冰川,一道慵懒如黄昏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