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哈尔滨。凌晨气温零下三度。
中央大街被一层薄雪覆盖，欧式建筑在昏黄路灯下泛着冷光。中段的商场中庭外拉起了警戒线，几盏临时架设的强光灯照得现场如同白昼。地面残留着凌乱脚印和踩扁的宣传单，一个翻倒的签售台孤零零地立在原地，书页散落一地。
林深站在警戒线外，双手插在深灰色大衣口袋里。她二十八岁，身形偏瘦，黑发扎成低马尾，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睛一直在动。她不喜欢这种场面——人多、嘈杂、情绪混乱。但她还是来了。上周市局更新专家协作名单时，她的名字被加了进去，理由是“曾为刑侦支队提供心理评估支持”。这是她第一次以顾问身份出现在案发现场。
江远舟比她早到二十分钟。三十二岁，刑警队副队长。个子高，肩宽，走路时背挺得很直。他刚从通宵会议出来，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这是本月第三起无暴力痕迹的失踪案，上级已经点名要结果。媒体开始用“网红私奔”“流量炒作”当标题，但警方不敢松劲。前两起至今没线索。
两人没有说话。林深扫了一眼现场，目光停在离出口最近的一串脚印上。那串脚印从签售台延伸出去，中途拐了个不必要的弯，绕过一根柱子，又折向侧门。正常人不会这么走。
她皱了眉。
巷口传来脚步声，一个穿制服的警员快步走来，把平板递到江远舟手里。“调出来了，最后半小时的监控。”
江远舟点头，手指滑动屏幕。画面里，网红作家程薇穿着米白色风衣，在读者间笑着签名。时间是昨天下午四点十七分。四点三十九分，她合上笔帽，起身离开座位。镜头跟着她走出中庭，穿过商场走廊，进入地下车库，最后消失在出口外的夜色里。全程没有异常动作，也没有任何人接触她。
“自愿走的。”警员低声说，“家属联系不上她，报警的时候还以为她在朋友家。”
江远舟没回应。他盯着屏幕，重放最后一段。程薇走向出口时，头微微抬起，视线对准天花板的摄像头，停了大概一秒半，然后才继续走。第二次是在电梯前，她又抬头看了一次，手不自觉地搓了搓左手腕内侧。
这个细节被放大后，传到了林深手中。
她坐在临时搭起的办公桌前，盯着定格画面看了五分钟。瞳孔放大、颈部肌肉轻微绷紧、嘴角上扬但颧肌未参与——这不是放松的笑容。更像是一种应激反应后的掩饰。
她翻到另一段录像：程薇接过最后一本书时，手指明显僵了一下。那本书封面是深蓝色，书脊磨损严重，不像新书。递书的人戴着帽子，看不清脸。
林深记下了时间点：下午四点三十六分五十三秒。
与此同时，江远舟带着人在现场翻查遗留物品。他们在一张被踩烂的宣传单下面找到了一枚金属书签。金色，长约八厘米，边缘打磨光滑，表面有细密凹痕，像是某种编码。技术组初步检测说材质是钛合金镀金，不是市面上常见的工艺品。
林深接过证物袋看了一眼，指尖轻轻碰了碰塑料膜。那一瞬，她太阳穴突跳了一下。不是疼，也不是晕，而是一种熟悉的压迫感——就像小时候听见父亲关门的声音前，心里那种说不清的紧张。
她没说话，把书签还了回去。
“这东西不该出现在那儿。”她说，“签售会用的书都是新书，没人会夹书签。而且这个做工太特殊，不像随手带的东西。”
江远舟看着她。“你的意思是？”
“我不是刑警，我说不了结论。”林深语气平稳，“但我建议查她最近接触过的几个人：编辑、经纪人、心理咨询师，还有……那个递书的人。”
江远舟沉默几秒，转头对下属下令：“封锁消息，暂停对外通报。调出程薇过去三个月的所有通话记录和社交账号互动日志，重点排查线下见面人员。”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顺便查一下十年前有没有类似案子。”
下属愣了下。“十年前？”
“有相似行为模式的失踪案，尤其是没立案的。”他的声音很轻，但没留商量余地。
林深听见了这句话。她抬头看了江远舟一眼。这是他们今晚第一次真正对视。男人眼神很沉，看不出情绪，但她注意到他右手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三下——节奏稳定，像在确认什么。
她忽然想起档案里看过的名字。七年前，江北分局有个副队长因为一起失踪案被调离岗位。当事人坚持认为女孩不是自愿走的，可所有证据都指向相反方向。最后案子不了了之，那人也再没升职。
是不是他？
她没问。
回到警局临时办公室，林深打开笔记本，把监控截图一张张排列。她在程薇回眸的那一刻做了标记，放大瞳孔区域。数据层面看不出问题，但她知道，人的身体不会完全听命于意识。尤其是当记忆被触发时，反应总会慢半拍。
她轻轻按了按太阳穴。
窗外，雪又开始下。街道上的脚印很快被覆盖，连车辙都变得模糊。
江远舟站在走廊窗边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把资料准备好，明天一早我要看到汇总。”挂断后，他转身走进会议室，将金色书签放进新的证物袋。标签上他写下一行字：“编号01，待溯源。”
他盯着那枚书签看了几秒，没再多想，转身去了审讯室准备调取商场内部员工名单。
此时，林深正坐在电脑前，把一段视频拖进分析软件。那是程薇走出商场的最后一帧。她反复播放她抬手扶门的动作——手腕转动的角度比正常人小了约十五度，像是在压抑某种冲动。
她忽然停下。
屏幕上，程薇的影子投在地面，拉得很长。而在影子边缘，有一道极细的反光，一闪而过。她放大、裁剪、增强对比度。
是一根线。
很细，几乎是发丝粗细，从她的袖口垂下来，末端消失在画面外。
林深屏住呼吸。
那不是装饰，也不是衣物破损。它的走向太直，位置太刻意。更像是……被人悄悄系上的。
她立刻拨通江远舟的电话。
电话响了三声才接。
“我在车库调监控。”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你说什么线？”
“程薇离开时，袖口挂着一根线。我没看清连接哪里，但肯定不是她自己的东西。”
那边沉默了几秒。“我马上查。”
林深挂了电话，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刚才那段视频她连续看了八遍，越看越确定：那个人不是自己想走的。她是被引导的，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而那枚金色书签，出现在现场的方式太过刻意。不像遗落，更像……标记。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书房里的旧钟。每次它要停之前，都会先慢几分钟，然后突然跳一下，接着彻底静止。没有人注意那几秒的偏差，但对她来说，那就是信号。
现在，她又看到了那种“跳动”的瞬间。
城市还在运转，雪落在屋顶、树梢、无人的长椅上。中央大街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有人正在整理下一枚书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