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高的春天,是被杨絮和倒数日割裂的。教室窗外的老杨树又开始飘散白色的绒絮,
像一场漫不经心的雪,落在少年们伏案的肩头,
也落在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公式的习题集上。黑板的右上角,用红色粉笔写着的数字,
每天都在锐减,像一声声越来越急促的战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坐在教室中间靠后的位置,
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张写满英文单词的纸条。纸条的边缘已经起了毛,字迹也有些模糊。
这是我从高一开始就养成的习惯,把单词、成语、政治原理抄在小纸条上,
利用一切碎片时间——吃饭、走路、甚至上厕所的间隙——来“熬”。“熬”,
这个字精准地概括了我在二高的前一年半。从第一次英语月考那鲜红的61分开始,
我就知道,自己除了“熬”,没有别的捷径。我是从镇初中考上来的,而很多同学里,
大多是县城本地的孩子,他们从初中,甚至小学,
就开始接触他直到高一才真正系统学习的英语。那种差距,不仅仅是分数,
更是一种浸染在骨子里的底气和见识。那61分像一记精准的耳光,
把我因中考超常发挥考入二高而产生的些许自满和眩晕,彻底打散了。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近乎悲壮的狠劲。我没有怨天尤人,只是默默地把所有课余时间压榨到极致。
路灯下背课文,凌晨啃数学题,把饭钱省下来买参考书……脚下踩着的,
不只是二高光洁坚硬的水泥地,总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踏在老家那片黄土地上,
踏在爹娘用汗水、用日渐佝偻的脊背浇灌出的希望上。可我有点“熬”不下去了。
不是精神懈怠,而是一种来自远方、来自血脉深处的牵扯,让我心神不宁,
让我有种回家看看的冲动。二思绪总是不自觉地飘回刚刚过去的那个寒假。那是腊月二十八,
天色阴沉,像是憋着一场迟迟不肯落下的雪。提着行李,踩着村里泥泞的土路回到家门口时,
看到的便是那样一幅景象——爹正佝偻着腰,在院子里的露天灶台前忙碌。巨大的铁锅里,
翻滚着灰白色的粉浆,蒸汽腾腾,模糊了父亲那张被岁月和灶火熏烤得黑红的脸。“爹!
”我喊了一声。爹抬起头,看见儿子,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笑容,
那笑容扯动了他眼角、额头上深如沟壑的皱纹。“孩儿回来了!”他直起腰,
想走过来接行李,动作却猛地一滞,一只手下意识地捶打在后腰上,
脸上掠过一丝极力掩饰的痛苦,那刚刚挺直一点的脊背,又迅速地弯了下去。就那么一瞬间,
我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攥了一下。父亲的腰,比以前更不好了。“没事,老毛病,
弯久了就这样。”父亲摆摆手,接过他的行李,“快进屋,你娘在屋里给你做好吃的呢。
”屋里,母亲正坐在炕沿上,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缝补一件旧衣服。她眯着眼,
手里捏着针,一次,两次,针尖总是对不准那个细小的针眼。她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
把针线拿远了些,又凑近了些,第三次尝试,才勉强穿了进去。“娘,我回来了。
”我的声音有些发哽。“哎!回来了好,回来了好!”母亲连忙放下针线,站起身,
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她拉着李念的手,上下打量,“瘦了,又瘦了。
在学校是不是没吃好?”看着母亲的手,那双曾经也能灵巧地穿针引线的手,
如今布满了粗糙的老茧和冻裂的口子,手背上青筋凸起,像干涸土地上的裂纹。她的眼睛,
也比以前浑浊了许多,看东西总要眯着。晚饭时,父母绝口不提家里的难处,
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他碗里夹肉,问他学校的情况,成绩怎么样,和同学相处得好不好。
李念含糊地应着,目光却无法从父母的手和脸上移开。我才知道,
家里今年承包了邻村外出打工人家撂荒的几十亩地,加上原来的,总共将近五十亩。
爹娘起早贪黑,几乎长在了地里。爹有时候还要区建筑工地区打零工,
说是这也是最重要的收入来源。“没事,孩儿,你只管好好念书。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父亲呷了一口廉价的散装白酒,语气轻松,仿佛那五十亩地和沉重的粉条活计,
不过是田间散步般轻松。可我知道,那不是。父亲捶腰的动作,母亲穿针的艰难,
还有他们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都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他的心上。那个寒假,
他拼命地想帮忙,下地、挑水、甚至想学做粉条,都被父母坚决地拦住了。
“你的手是拿笔的,不是干这个的!”父亲第一次用那么严厉的语气跟他说话。家的温暖,
与目睹亲人艰辛的痛苦,交织成一种巨大的矛盾。他想念家,想念爹娘,可每次回家,
这种“看见”都变成一种煎熬。我几乎是带着一种负罪感,回到了县城的学校。
三高二下学期的开学,并未能像往常一样,将我重新拉回“熬”的轨道。杨絮依旧纷飞,
倒计时依旧锐减,可我的心,却像断线的风筝,飘摇不定。课堂上,
老师的讲解变得遥远;自习时,眼前的字母和公式扭曲、模糊。强迫自己拿起单词纸条,
却发现那些曾经熟悉的字符,变得陌生而毫无意义。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父亲直不起的腰,
是母亲穿不进线的眼,是那五十亩望不到边的土地,是父母在田垄间、在蒸汽灶前,
一点点被消耗的生命力。“我每在县城多待一天,多呼吸一口这里相对‘轻松’的空气,
多享用一顿这里现成的饭菜,爹娘的生命就在加速消耗一分。”这个念头,
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日益清晰,日益冰冷。我开始失眠,在宿舍熄灯后,
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听着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觉得自己像个可耻的逃兵。用父母的血汗,
在这里构筑一个看似光明的未来,而这个未来的基石,却是父母的健康乃至寿命。
一种深刻的无力感攫住了我。做题?背单词?为了那个遥远的、不确定的大学梦?
当脚下的基石正在崩塌时,远方灯塔的光芒再诱人,也失去了指引的意义。
成绩开始毫无悬念地滑落。老师的谈话,同学的关心,都只能报以沉默。无法解释,
那种压在胸口、让我无法呼吸的家庭重担,说出来,在这些大部分生活在县城的同学听来,
是否只是一场遥远的、无法共情的苦难?四转折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
原本打算周末留在学校,但一种莫名的心悸让我坐立难安。鬼使神差地踏上了回家的班车。
到家时,已是傍晚。天色将晚未晚,一片混沌的灰蓝色。村里炊烟袅袅,
但他家的大门却虚掩着,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快步推开院门,
穿过院子,走到通往后院粉条作坊的门口。然后,他看到了让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作坊里灯光昏黄,蒸汽比寒假时更加浓重,几乎让人窒息。爹只穿着一件破旧的单衣,
整个人俯在滚烫的粉浆锅上方,用一根巨大的木棍奋力地搅动着锅里的粉浆。
他的腰弯成了一个极其痛苦的弧度,汗水像溪流一样从他古铜色的脊背上淌下,
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的脸因用力和高热而涨得通红,嘴唇却有些发白,每一次搅动,
都伴随着从胸腔深处发出的、沉闷的喘息。母亲则在另一边,
正将冷却成型的粉条从模具中取出,搬到院子的晾晒架上。那成捆的湿粉条极其沉重,
她瘦小的身体踉跄了一下,几乎栽倒。她停下来,大口喘着气,用袖子擦了擦迷离的眼睛,
又弯下腰,试图再次搬起……他们没有看见站在门口我。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所有的声音——锅里粉浆的翻滚声、父亲的喘息声、母亲沉重的脚步声——都消失了。
我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紧接着是彻骨的冰凉。之前所有的犹豫、挣扎、矛盾,
在这一幅具体、生动、残酷的画面面前,彻底土崩瓦解。我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退了出来,
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天晚上,等到父母收拾停当,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屋里,看到坐在昏暗灯光下的我时,都愣住了。“孩儿?
你咋回来了?”母亲的声音带着惊喜,更多的是担忧。我抬起头,
看着父母那张被劳苦刻满印记的脸,平静地,一字一句地说:“爹,娘,我不上学了。明天,
我就回家帮忙。”没有预想中的激烈反对,父母只是僵在了原地。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父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母亲则别过脸,
用手背快速地擦了一下眼睛。“胡说啥哩!”父亲最终哑着嗓子说,
“眼看就高三了……”“我看得见!”我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
我指向后院作坊的方向,“我看得见爹的腰!看得见娘的眼睛!我看得见你们有多累!
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们这样为了我……我做不到在教室里安心念书!
”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话,然后泪水汹涌而出。这是我第一次在父母面前如此失态。
母亲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父亲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那本就佝偻的脊背,
蜷缩得像一块历经风霜的石头。那一夜,家里的灯,亮了很久。五辍学回家的日子,
并没有想象中“分担重任”的快意,反而充满了另一种无力感。我发现,自己虽然年轻,
有力气,但长期的校园生活,让我对农活和作坊的劳作极其生疏。他笨拙地挥舞着锄头,
没几下就磨破了手心;我也试图去搅动那锅粉浆,
却被沉重的木棍和灼人的蒸汽逼退;甚至无法像母亲那样,利落地将粉条晾晒整齐。
父母并没有因为我回来而轻松多少,反而要分心照顾他这个“新手”,
眼里充满了担忧和焦虑。他们之间的话变少了,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气氛笼罩着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