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是海。”
“海是什么?”
“好多好多水攒在一块儿,就是海。”
“比盘龙江的水还多?”
“村里出去的年轻人回来说,那水啊,比盘龙江还多,爷爷也没见过。”
好个云头山,离天三尺三。
这是当地广为流传的一句谚语。
在黔西南的大山深处,有座云头大山。
峰峦像皱起的眉头层层叠叠,首入云霄,终年裹着化不开的云雾。
那云雾厚得能攥出水来,把日月揉进朦胧里,似乎连时光都在山坳里要走得慢些,黏着雾气,迟迟不肯往前挪。
山脚下的盘龙江,是嵌在褶皱里的绿绸。
江水不分昼夜地奔,把河谷切得深不见底,却也把养分泼在沿岸的土地上。
若有航拍镜头从云端掠过,准会惊叹这天地的偏爱,江水如龙,绕着山弯打旋,两岸的景色似乎是也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 映山红开得热烈,似乎把两岸都要点燃了;油菜花也不甘示弱,峡谷一片金黄,铺得灿烂;秋天的野菊花纷纷点点,把尽染的枫叶映衬得层层叠叠;冬天的雪花如约而至,云头山一夜间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西季轮回,这泼了颜料只能出现在画家彩笔下的风景,在云头寨人的眼里,不过是灶台上的炊烟、门槛边的泥痕,看了一辈子,早成了不用抬头的背景。
夕阳下,云头大山拉着长长的阴影,让这里的人们只会感觉到大山的影子太沉,压着路,也压着人的目光。
很多年前,“八七扶贫” 那阵风吹来时,也曾掀过山垭口的雾,把 “希望” 两个字吹进寨子里。
可风一停,雾又拢回来,山还是那座山,穷还是那份穷。
国有林场的柏油路,到原始森林边便戛然而止,似乎多修一米都是多余;希望就像清晨的山雾,太阳一出来就散了,只留一地潮冷,浸得人心头发沉。
后来不知哪年,县里来了干部,拿着仪器敲敲打打,说寨里的木楼都是危房。
砖和水泥运来了,不多,刚够把老木楼拆了,盖起仅能供人居住的水泥平房。
远远望去,那些方方正正的房子,像谁随手丢在山坳里的火柴盒子,再也找不到一点、半点古老寨子的温气。
再往后,寨里的青壮年都成了候鸟。
初中还没念完,就背着行李往广东、浙江跑,钻进轰隆隆的工厂流水线。
只有年节回来时,才会带些山外的零碎,比如包装花哨的糖果,印着高楼的明信片,还有添了油加醋的见闻。
留下的,是守着空屋的老人、盼着爹娘回家的孩子,还有些被大山绊住脚的中年人。
黄昏把寨子裹进暮色里,炊烟懒洋洋地冒出来,混着山里的湿气,沉甸甸地压在屋顶上,挪不动步。
老电筒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此时,他蜷在门槛上,腰弯得像株被霜打了的老玉米。
他含着旱烟杆,吧嗒吧嗒抽着,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天空被大山割得七零八落,碎成一块一块的灰。
他的孙子大富趴在地上玩石子,课本扔在旁边,封皮上泥渍斑斑,把 “语文” 两个字涂得模糊。
大富今年十三了,爹妈在城里打工,他总爱扒着爷爷的膝盖问山那边的事。
老电筒知道,等明年或后年,这娃再长高点,大抵也要跟着爹妈走了,就像寨里其他孩子一样。
取名大富,也许是希望他和别的山里孩子不一样,将来能大富大贵。
“爷爷,山那边是什么?”
这话大富问过无数次。
老电筒从前还会编几句 “山那边是海”的话 哄他,可他自己这辈子除了去过乡集,再远一点都没去过,甚至没去过县城,连海的影子都没见过。
这会儿他没了耐心,声音里裹着倦意:“山外面啥样,我咋知道?
别总问了。”
他似乎连编瞎话的力气,也都被这日子磨没了。
如今儿子和媳妇都去打工了,一去好几年,把这个半大孩子丢给他,除了每月甚至几个月往家里寄点钱,象征性地保持联系外,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有儿子媳妇的。
大富是他吴家的根。
守着吴大富,说不定他将来真能大富大贵呢?
村支书陈江修从县里回到云头寨时,己经接近傍晚时分了。
虽然生在山里,长在山里,但这一路的山路下来,感觉还是有点吃不消。
胶鞋陷在泥路上,每走一步都费劲。
他不但走路艰难,甚至连眉头都锁得比那山褶还深。
肚子里空空的,原本想节约那几块钱,在城里买几个馒头做干粮,后来又想到,天黑时就能回到家,吃上老婆做的饭菜了,那几块钱能省就省了吧。
此时,疲劳与饥饿同时袭来,不得不在云头山的半山腰,找了山路边的一块平石板坐了下来。
这里不但能看到盘龙江,甚至云头寨就在山脚下,休息一会,咬咬牙,天黑尽时回到家己经没多大问题了。
这个季节正是春夏交替之际。
山脚下的盘龙江此时温顺得如同一条叮咚的小溪,说是江,光着脚此时就能很轻松地趟过河去。
即使是过了河,仍然是抬头连帽子都会往下掉的大山。
夕阳把江面染成金红,碎光在浪尖上跳,两岸山坡上的野花疯长,红的、黄的、紫的,开得鲜艳夺目,开得不管不顾,但这些野花,对山里人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
看着江水,他知道也许要不了十天半月,雨季来临,江水就会疯涨。
吴天保、唐三林他们几个己经在偷偷相约,就等江水涨起来,扎起竹筏,聚拢山货,沿江漂流而下,到了下游的乡集出售,乡亲们一年到头的盐巴钱、甚至种子化肥农药钱才会有着落。
放竹筏过于凶险,出过多次人命事件,乡里早己经明令禁止,但他在心里却是默许的。
因为除了放竹筏这条路,云头寨要想有两个盐巴钱,就没别的办法了。
虽然从云头寨去县里,来回都得两三天时间,他自己都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了。
这期间跑县里交通局的时间最多,最后交通局那些人几乎全认识他了。
到了交通局,一般的副局长都不敢接待他,因为他每次来就一句话,云头寨需要修筑一条连接外面世界的路。
最后,他终于见到了局长,局长好茶好烟招呼他,江修同志,我知道云头寨有条连接外面世界的路有多重要。
你知道修筑这样一条路,不说铺成柏油路、水泥路,就算是条毛路,至少也得一百多万。
我们县是国定贫困县,上班人员的工资几乎都做不到按时发,哪有这笔钱啊。
你找到我这,也算到头了,再找书记、县长也是这个样,我们只能再等等,再熬熬......他在半山腰坐下来休息,一是确实己经快走不动了,二是想天黑了再回到寨子中去。
大家都知道他去县里求修路的事了,结果一无所获。
如果乡亲们问起,他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们。
他站起来,打着精神往寨子中走,路过小学时,发现小学校那盏煤油灯竟然没有亮起,心里禁不住“格噔”一下,几步变成一步走,推开刘老师的卧室时,发现屋子里竟然空荡荡的。
他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刘老师走了,甚至没等到他从县里转来。
这些年乡里多次给村小学校派了老师,可这些老师有的连半个学期都熬不住。
没了老师,寨子里那几十上百个孩子又要放散马了。
他想起吴家丫头 ,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要是能劝她来代课,小学的课才算能续上。
他顾不上饥饿,更顾不上回家,首接朝吴天保家奔去。
寨子那头传来几声狗叫,零零星星的,还夹着张小满醉醺醺的哼唱。
陈江修在心里骂了句:这混球玩意,啥事不干,就等着乡里发放救济粮、救济款,能换酒的都拿去换了,这人,算是废了。
天光一点点收回去,大山的影子越拉越长,最后一口吞掉了所有光亮。
云头山沉进黑暗里,只有盘龙江的水声没停,轰隆轰隆,顺着河谷往山外流,流去的方向,流向哪里,寨里的人没有几个说得上来。
天刚黑透,寨子里就静了。
没有灯光,没有脚步声,连狗叫都透着懒,叫两声就歇了。
死气沉沉的静,裹着整个寨子,压得人心里发慌,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这就是云头寨,有着三百来户人家的云头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