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
白绫与红轿
段无尘第七次把脖子伸进白绫那天,京城正值倒春寒。雪粒子砸在瓦当,像给上吊现场加了天然丧钟 BGM。我站在梁上,嗑完最后一粒瓜子,抬脚——啪!绳子断了。“不好意思,质量三包,鬼间认证。”少年跌坐在地,雪色兜帽滑落,露出一张让我瞬间理解“人间状元”四个字的脸:眉目胜雪,唇色如刃,偏偏眼底燃着灰火,像把自己的命当残灯,吹一口就灭。他抬头,与我四目相对,却半点不惊:“姑娘,第几次了?”我掰手指数了数,诚实回答:“今晚第七次,顺便一提,前面六次也是我搞断的。”段无尘叹息,声音被雪夜衬得发凉:“何苦?我死我的,你散你的。”我摊手,魂体穿过月光,透明得熠熠生辉——“兄台,地府临时工,KPI 绑你身上。你死,我绩效归零;你活,我续命一年。咱打工人不骗打工人,给个面子?”他盯我半晌,忽然笑了,笑得比哭难看:“原来,我这条命还能值别人的一年。”那笑里带着自嘲,却让我心口一抽——鬼本不该有心,更不该抽。于是,我落在他身前三寸,雪穿过我的肩膀,落在他掌心。“段无尘,”我喊他名字,像把雪含在舌尖,“今晚我保你,但明天你得告诉我,为什么想死。公平交易,上吊也要讲基本法,对吧?”他垂眸,指尖收紧,握住一把空雪,又松开:“好,明日寅时三刻,我讲,你听。”我伸出小指,透明指甲泛着月蓝,与他拉钩——当然,拉了个寂寞,却听见自己魂体深处“咚”地一声。像官鼓,也像心跳。后来我才懂,那一声,是我千年鬼生里,第一次对“明天”有了期待。寅时三刻,天未亮,雪霁。段无尘守信,搬出两张条凳,一张给我——虽然坐***,一张自己坐。“故事不长,”他拂去衣上冰碴,“却足够让我上吊七次。”我托腮,飘得比他视线略高,摆出最佳听众姿态。一三个月前,殿试放榜,他金銮唱名,风头无两。当夜,却被密诏押入天牢——罪名:科场舞弊。“可我连考卷都没抄完,”段无尘嗤笑,“他们就把答案塞进我袖里。”幕后推手:丞相严嵩。理由:需要一个年轻状元做婿,替罪羔羊最鲜嫩。段无尘拒婚,丞相便用“舞弊”二字,把他在牢里晾了四十九日。第四十九日,老父为救子,当街拦轿,被马踏而亡;母亲一条白绫,随父去。“我出狱那天,家里只剩两口薄棺。”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念别人的戏文。我却在听到“白绫”二字时,指尖发颤——那夜我若在场,必让绳索反噬。“所以,你恨丞相,更恨自己。”我总结。段无尘摇头,目光落在远处红轿——那是丞相府今早派来“迎婿”的喜轿,描金绣凤,刺眼得狠。“我不恨,我只累。”“死了,就再也不用当棋子,也不用当孝子。”他侧头看我,眼底灰火复燃,“你呢?叫什么?”“鹿禾。”我报出名字,魂体却莫名发冷——像被雪埋的记忆突然翻上来。段无尘轻声念了一遍:“鹿——禾——”两个字,被他念得温柔而锋利,仿佛一柄薄刃,割开我胸前封条。我恍惚看见:大雪、嫁衣、红灯,少年执灯而来——画面一闪而逝。“我们……是不是见过?”我脱口而出。段无尘微怔,旋即笑:“若前世见过,那我欠你一条命,今生还你。”我撇嘴:“少来,上吊的人没资格放狠话。”他忽然伸手,穿过我魂体,停在半空,虚握成拳:“那便先欠着,等我活够了,再还。”晨光破晓,第一缕日色穿过我透明心脏,落在他雪色睫毛——像给彼此盖了戳。我跳下条凳,拍散一身寒气:“成交!从今天起,你的命我包月,上吊一次断一次,断到你想开为止。”段无尘弯眸,第一次露出不带苦的笑:“那便劳烦姑娘,先替我续一月。”我伸手,与他击掌——依旧穿过,却听见“啪”地一声轻响。是雪化,也是冰裂。当天夜里,我把断掉的七根白绫拧成一股,挂在梁上,吊了个秋千。段无尘坐在下面看书,我荡在空中背书:“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他抬头补刀:“子曰:‘鬼生也艰难。’”我大笑,魂体晃得掉瓜子。却没看见,窗外红轿未走,轿帘微掀,一只苍老手掌正用朱砂在黄符上写——“鹿氏余孽,杀。”章2
鬼也要租房鹿禾说干就干,魂影一闪,直接钻进段无尘的书箱。“哗啦——”檀木盖被顶开,一股陈年墨香混着樟脑味扑面而来。她像条灵活的鱼,在书卷与砚台之间游弋,眨眼就摸到一摞泛黄的宅契。“京城东南,柳条巷 3 号,凶!”“城西老井街,血案三起,空置七年!”“北城兵马司隔壁,太监集体自缢的院子——”鹿禾越念越兴奋,眼睛冒绿光,就差没把“鬼界中介”四个大字写在脸上。段无尘弯腰,把她的脑袋从书箱里拎出来——当然拎了个空,指尖穿过她下巴,带起一阵凉雾。“鹿姑娘,这些宅子沾了血,活人退避三舍。”鹿禾盘腿飘在半空,指尖敲了敲最上面那张“槐花巷 18 号”,笑得见牙不见眼:“别人避,我趋。本姑娘专业对口,自带凶宅buff。”一炷香后,破庙改成的临时公堂,甲乙双方正式会晤。甲方:段无尘,年二十,前状元,现“无业游民”,负债——凶宅七套。乙方:鹿禾,年——保密,职业——地府临时工,负债——KPI 零蛋。合同由段无尘亲笔,鹿禾口述,墨里掺了她一滴“鬼泪”,据说能令文字具阴力,违约者自动噩梦三十天。核心条款如下:① 租期一个月,可续签;② 乙方负责驱赶或安抚各宅内的“原住民”,保证甲方生命安全;③ 甲方负责提供阳气、香烛、瓜子及讲故事服务,确保乙方“鬼身愉悦”;④ 租金以阳寿结算,每月一日,甲方折寿三天,乙方收取后转交地府财务科;⑤ 任何一方心动,需在三个工作日内书面告知,否则罚款十年寿命。鹿禾指着最后一条坏笑:“写进去,省得你赖账。”段无尘耳尖微红,却落笔如飞:“公平起见,乙方同样适用。”合同签署完毕,需要“盖章”。阳间那套红泥指印行不通,鹿禾抓过他的手腕,一口咬下去——牙尖穿过皮肉,留下一圈淡淡阴气,像银色手环。“甲方认证完成。”段无尘被冰得倒吸一口气,反手把毛笔塞进她虚握的掌心,带着她,在乙方落款处写下“鹿禾”二字。墨未干,笔锋却自动泛起幽蓝火光,合同生效。那一刻,段无尘第一次笑,眼尾弯成月牙,像雪里突然亮起灯。鹿禾看着那抹笑,魂体某处毫无预兆地“咚”了一声——她下意识捂住胸口,才想起自己早就没有心跳。“喂,书生,别随便对鬼放电。”她嘟囔着飘远,背影却透着落荒而逃的狼狈。当天夜里,两人——一人一鬼——拎包入住槐花巷 18 号。门一开,冷风裹着陈年血腥味扑面而来。“原住民”列队欢迎:吊死鬼挂在檐角,舌头打成蝴蝶结;无头鬼蹲在门口磨刀,刀口对准自己胸口;小水鬼趴在井边,头发滴答滴答,像漏雨的屋檐。段无尘手指微紧,却仍礼貌颔首:“诸位,打扰。”鹿禾一甩衣袖,临时工牌“当啷”一声脆响,阴气横扫。“排队报数!今晚起,此宅更名‘无尘&鹿禾之家’,物业费免缴,唯一要求——不许吓甲方。”众鬼面面相觑,吊死鬼小声***:“我只会吊,不吓没业绩。”鹿禾眯眼:“那就改行做秋千,陪甲方读书,一天三顿香火,干不干?”吊死鬼飞快把舌头打成蝴蝶结秋千,点头如捣蒜。安置完原住民,子夜已过。段无尘点起青灯,坐在廊下温书,鹿禾挂在他的秋千绳上晃啊晃,魂影被灯火拉得老长。“甲方,你怕不怕?”“怕。”“那你还笑?”“怕才要笑,笑给它们看,也笑给自己看。”鹿禾撇嘴,却悄悄把秋千绳系得更稳,生怕某书生一紧张真摔下去。风过,槐花簌簌落下,穿过她胸口,落在书页。段无尘伸手,拈起那瓣花,夹进《论语》第三卷。“鹿禾,”他低声道,“明天去下一座宅子,继续吗?”“继续啊,”鹿禾伸懒腰,“七套凶宅,才搞定一套,剩下的鬼还等着我收编。”“那……”他顿了顿,耳尖又红,“一个月后,合同续签,条款照旧?”鹿禾看他,灯影里,书生的睫毛像两把扑火的小扇。她忽然咧嘴,笑得比槐花还甜:“甲方,你这是在提前预约我的心动通知书?”段无尘轻咳,转头掩笑:“乙方,别违约就行。”夜更深,秋千慢慢停下。鹿禾飘到屋檐下,背对灯火,悄悄伸手按住胸口——那里没有心跳,却有什么东西,在笔尖、在合同、在方才那一声“续签”里,轻轻发芽。章4
太子殿下请上吊京城的黎明,比别处多一道工序——扫马蹄。金水桥外的御道,昨夜跑死一匹递折子的快马,血溅青砖。段无尘蹲身,用指尖蘸了蘸马血,在袖里试了试粘度,低声道:“比朱砂稠,适合画符。”鹿禾飘在他背后,魂影被晨雾削得只剩半身,哈欠连天:“书生,你疯起来连马都不放过?”段无尘没回答,目光穿过宫墙,落在东华门角楼——那里,一根白绫正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招魂幡。角楼下,十岁太子赵寰,正踩着小内侍的背,踮脚往梁上挂绳子。白绫是新的,绣着五爪金龙,皇家专属。“殿下,您再等等!奴才去请太医,哦不,太师……”小内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赵寰小脸惨白,声音却稳:“太师叫朕背《帝范》三百遍,背不出,不许用膳。朕背了,还是挨揍,那朕选不背。”说完,一脚蹬开小内侍,脖子往金龙白绫里送。千钧一发,段无尘赶到。他没喊“殿下不可”,也没跪,只抬手抓住白绫末端,轻轻一拽——撕拉!金龙断成两截,太子“噗通”摔进他怀里。赵寰愣住,眨巴着眼看面前这个雪衣书生:“你敢撕朕的龙绫?”段无尘笑:“龙绫劣质,臣替殿下***。”赵寰“哼”了一声,余光却瞄到半空——那里,鹿禾正倒挂在檐角,对他做鬼脸:舌头伸得老长,眼睛翻成全白。“鬼——!”太子尖叫,一把抱住段无尘脖子,鼻涕眼泪全蹭上去。鹿禾瞬间收回鬼脸,淑女微笑:“殿下,礼貌用语,请叫‘阿飘’。”一场未遂***,变成大型认亲现场。御花园石亭,赵寰裹着狐裘,捧着姜汤,偷瞄鹿禾:“你真不是母后派来吓朕的?”鹿禾飘到他面前,伸手穿进汤碗,把姜汁搅成漩涡:“我要是你母后,先吓你父皇,再吓丞相,最后才轮到你。”赵寰眼睛亮了:“你能吓丞相?”段无尘轻咳:“殿下,先说正事——为何上吊?”赵寰把汤碗一摔,十岁孩子,吼出帝王分贝:“严嵩那老匹夫!他让朕在朝堂背《帝范》,背错一字,就打朕手心十板!昨夜朕背了二百九十七遍,还是错!这皇帝,不当也罢!”话音落,他“嗖”地起身,又往亭梁冲。鹿禾抬手,一道阴风把太子卷回石凳:“殿下,上吊要排队,前面还有七位吊死鬼在等我的秋千绳。”段无尘抬眼,与鹿禾对视——同一瞬间,两人读出对方心思:丞相严嵩,正是鹿氏灭门案的主谋;而太子,是他下一步“借命阵”的阵眼。赵寰还在嘟囔:“朕不如去做鬼,鬼不背书。”鹿禾心里“咯噔”一声——做鬼?她当年就是“被做鬼”的。她飘到太子面前,伸手揉他发顶,凉雾穿过发丝,赵寰打了个冷战。“殿下,做鬼也要考试,地府《鬼范》三百遍,错一字,油锅十下。”赵寰小脸瞬间煞白:“那……还是做人吧。”段无尘趁机补刀:“想做人,先合作——把严嵩拉下马,你就不用背书。”赵寰眼睛亮到反光:“成交!朕封你做帝师,她做帝飘!”日影西斜,宫墙上传来丧钟三声——那是贵妃薨逝的讯号,也是严嵩给太子的“警告”。赵寰下意识缩肩,鹿禾却飘到亭口,背对夕阳,魂影被拉得老长,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刀。“殿下,”她回头,对太子伸出手,半透明指尖凝着一点寒光,“明日早朝,咱们玩个游戏——”“什么游戏?”“你背书,我数错;你举手,我打折严嵩的笔。”赵寰兴奋得直抖:“输了怎么办?”鹿禾咧嘴,露出森白的小虎牙:“输了,我就把你变成‘帝飘’,亲自给你背《鬼范》。”段无尘站在一旁,雪衣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无声的旗。他抬眼,看向远处丞相府的上空——黑云压城,电闪未至。“严嵩,”他低声道,“你欠我的,欠她的,欠天下的——该还了。”夜半,鹿禾溜回东宫,把太子被撕成两截的龙绫重新缝好,挂在赵寰寝殿。第二日,严嵩一进殿,就看见那条龙绫——金龙眼睛被缝成斗鸡眼,龙嘴里叼着一张字条:“老匹夫,再动太子,我就把你舌头打成蝴蝶结。”落款:帝飘。章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