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充斥着鼾声、梦呓和海浪背景噪音的底舱里，本应被轻易掩盖，但威廉·科尔此刻神经紧绷，这声音便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耳中清晰可辨。
声音的来源，似乎是底舱最深处那片堆放废弃缆绳和破损帆布的阴影角落。
那里通常是连杂役都不愿靠近的地方，弥漫着比别处更浓重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感。
是谁在那里？
想干什么？
威廉·科尔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想起了老海盗白天那些意有所指的话，还有那三下轻敲。
这声音……会和他有关吗？
他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蜷缩在原地，只是将耳朵朝向那个方向，努力分辨。
除了那令人不安的摩擦声，他似乎还听到了一两声极其压抑的、仿佛忍受着痛苦的闷哼。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逝。
那声音持续了大约一刻钟，然后突兀地停止了。
底舱重新被规律的鼾声统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威廉·科尔过度紧张下的幻听。
但他知道不是。
第二天，威廉·科尔顶着两个黑眼圈爬上了甲板。
加倍的工作量让他几乎散架，但更折磨人的是昨晚那个悬而未决的疑问和深植于心的不安。
麻脸海盗的鞭子和呵斥依旧准时到来，威廉·科尔机械地重复着刷洗动作，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快被这无尽的污秽和疲惫磨平了。
中午分发那猪食般的午餐时，威廉·科尔注意到，那个邋遢的老海盗——他听到别人叫他“老杰克”——并没有像其他海盗一样聚在一起吃喝，而是独自一人坐在那个他常待的缆桩上，就着清水，慢吞吞地啃着黑面包。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左手似乎不太灵便。
威廉·科尔的心猛地一跳。
昨晚那压抑的闷哼……受伤了？
他鬼使神差地，趁着麻脸海盗不注意，挪动脚步，假装去远处打水，经过了老杰克身边。
老杰克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依旧低着头。
但就在威廉·科尔即将走过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低低地传入他耳中：“小子，眼神别乱瞟。”
威廉·科尔脚步一滞，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他不敢停留，加快脚步走开，但老杰克那看似浑浊实则锐利的眼神，以及那句警告，让他确信昨晚绝非错觉。
下午，威廉·科尔被派去清理船尾的排水孔，这里相对僻静。
他正埋头苦干，一个阴影笼罩了他。
他抬头，看到老杰克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手里依旧提着那个仿佛永不离身的酒瓶。
老杰克没有看他，目光投向远方海平面，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话，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年轻真好啊……黑头发，亮眼睛，跟曼努埃尔那小子当年一个样。”
威廉·科尔动作一顿，不敢接话，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曼努埃尔？
老杰克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罕见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柔和光芒。
“曼努埃尔……我最好的兄弟。
也是像你一样，一头不服输的黑发，眼神里有股韧劲……我们当年一起上船，发誓要闯出一片天地……”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落寞。
“可惜了……遇上了海盗，他掉到了海里。
连块骨头都没找到……呵！
可我现在也是一个该死的海盗了！”
威廉·科尔默然。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老酒鬼，心里还藏着这样一段往事。
老杰克猛地灌了一口酒，似乎想用烈酒浇灭翻涌的情绪。
他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向威廉·科尔，那目光复杂，夹杂着审视、怀念，还有一丝……或许是威廉·科尔的错觉，一丝微弱的希望？
“看到你，就像看到了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倔，挨了揍也不吭声，就想着怎么活下去，怎么变得更强。”
老杰克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这艘船是个烂泥潭，小子。
龙森……他早就不是普通人了。
他身上有‘东西’。
待在这里，要么烂掉，要么在某次莫名其妙的冲突里变成一具尸体，或者……变成你理解不了的玩意儿。”
威廉·科尔感到一股寒意，也让他的处境显得更加绝望。
“想活下去，想不变成怪物，”老杰克凑近了一些，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陈旧的海腥味扑面而来，“你就得抓住机会，哪怕那机会看着像毒药。”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威廉·科尔，然后拍了拍自己似乎不太灵便的左臂，咧开一个难看的笑容，“老头子我……偶尔也能捡到点别人看不上的‘破烂’，就看有没有人敢要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再次哼起那不成调的小曲，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威廉·科尔站在原地，手里握着冰冷的刷子，心潮却起伏不定。
老杰克的话信息量巨大。
他接近自己，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看起来能吃苦，更因为他那头黑发，让他想起了逝去的好友曼努埃尔！
这是一种移情，一种在绝望中看到的、与故友相似的影子。
这解释了老杰克为何会对自己这个陌生人另眼相看，甚至透露出如此多的隐秘信息。
他似乎在曼努埃尔身上留下了永远的遗憾，而现在，他想在自己身上做点什么，或许是补偿，或许是……投资？
“抓住机会……哪怕那机会看着像毒药……” “捡到点别人看不上的‘破烂’……”这些话如同魔咒，在威廉·科尔脑海中回荡。
老杰克指的“机会”和“破烂”是什么？
难道……是和那种超凡力量有关的东西？
他回想起昨晚那诡异的金属摩擦声，以及老杰克今天不太灵便的左臂。
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
老杰克在暗中准备着什么？
而那准备，是否就是他口中的“机会”？
夜幕再次降临。
威廉·科尔回到底舱，这一次，他的心情与昨晚截然不同。
少了些纯粹的恐惧和茫然，多了份沉甸甸的思量和被悄然点燃的期待。
他不再仅仅是被动承受，开始主动观察和思考。
他蜷缩在角落里，目光时不时地瞟向底舱深处那片老杰克可能存在的阴影区域。
他在等待。
等待那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或者，等待那未知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