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洪灾后的葬礼二零一零年,夏末的川南,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
洪灾过后的土地格外松软,一脚踩下去,会留下深深的印记,
仿佛大地也在无声地记录着什么。浑浊的水洼在稻田之间星罗棋布,
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空气中弥漫着稻草腐烂的甜腥气,
混杂着泥土深处被翻搅出来的、陈年的叹息,
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道——那是防疫队刚来喷洒过的痕迹。九十三岁的曾祖父,
就是在这个溽热的午后彻底安静下来的。他躺在那张老旧的雕花木床上,
身体轻得仿佛没有重量。我站在床边,看着他凹陷的脸颊,皮肤紧贴着骨骼,
薄得像一层被岁月打磨得透明的宣纸,隐约可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他的嘴唇微微张着,
像是还有未说完的话,但终究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母亲和几个姑姑在床边低低地啜泣,
父亲和叔伯们则沉默地站在门外,商量着后事的安排。屋子里有一种奇异的安静,
连往常在梁间窸窣作祟的老鼠也噤了声,只有窗外知了不知疲倦地嘶鸣着,
与屋内的死寂形成鲜明的对比。“老爷子走得安详。”村医收起听诊器,轻声说道。
母亲擦着眼泪,喃喃道:“是啊,没受什么罪。就是前两天,突然精神好了些,
还说要吃红糖糍粑……”我闻言心头一紧。曾祖父牙口不好,已经很久不吃黏食了。
这种反常的“回光返照”,如今想来,竟是如此明显。送葬的队伍在第二天午后组成,
像一条黑色的、沉默的溪流,沿着被雨水泡得发软的田埂,缓慢地向前蠕动。
十六个壮汉轮流抬着那具厚重的黑漆棺木,脚步沉重。阳光炙烤着湿气,
在田野上方蒸腾出扭曲的光晕,远处的山峦在热浪中微微颤动,
仿佛也在为这个老人的离去而叹息。唢呐手走在最前面,鼓着腮帮,
吹奏着这片土地上人人熟悉、却又每次听来都倍感凄凉的调子。那声音嘶哑,时断时续,
试图为这漫长而沉重的一生画上一个体面的句号。大爷爷捧着曾祖父的遗像,
走在队伍的前列。照片是他七十岁那年照的,穿着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平静,
嘴角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看透一切的淡然。这张脸,
与记忆中那个总是坐在门槛上默默抽烟、望着远山出神的老人,既熟悉又陌生。
就在哀乐的某个间歇,当唢呐手停下来换气的刹那,一丝游魂般的声音,
毫无预兆地从稻田深处浮起,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膜。咿——呀——那声音苍老,沙哑,
像被岁月磨薄了的绸缎,带着磨损后露出的糙涩丝缕,
却又固执地、一字不差地循着古老的腔板,不肯松懈分毫。队伍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田埂的尽头,一个身着褪色戏服的身影孑然而立。那身石青色的帔,
旧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袖口和下摆处还有明显的、颜色略深的补丁痕迹。
水袖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破败如幡,在几乎凝滞的闷热空气里,纹丝不动地垂着。
她瘦极了,仿佛只剩下一副纤细的骨架,勉强支撑起那身过于宽大、沉重的行头。
脸上覆盖着一层干涸的、面具般的脂粉,深深的皱纹在粉下纵横交错,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
每一道都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风霜。她唱的是一折《牡丹亭·惊梦》。气若游丝,
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可每一个字,从吐字、归韵到行腔,却都清晰得惊心,
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被时光淬炼过的精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的目光,
空洞而专注,越过了所有戴孝的亲人,越过了飘扬的纸钱,
像两枚早已冷却、却余温尚存的炭火,
牢牢地、深深地烙在那具由壮汉们抬着的、徐徐移动的黑漆棺木上。
当唱到那句脍炙人口的“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那干涸得几乎开裂的唇边,
竟缓缓绽开一个极淡、极遥远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悲戚,没有怨怼,甚至没有明显的伤感,
倒像是一个在无边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的旅人,终于望见了记忆中那片绿洲的模糊轮廓,
只是一种确认,一种抵达终点的、疲惫至极的释然。随即,她水袖极其轻微地一拂,
像是拂去某种看不见的尘埃,然后转身,迈着依稀可辨、却早已失了灵动韵致的台步,一步,
一摇,身影渐渐融入那片无边无际的青绿色稻浪之中,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只是炎热午后的一个集体幻觉。母亲的手骤然攥紧了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陷进我的肉里。
“那是谁?”她低声问,声音里带着惊疑。周围的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嗡嗡的低语,
像被惊扰的蜂巢。有人摇头,有人窃窃私语,但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上前询问。
只有领头的唢呐,似乎被这插曲搅得有些慌乱,突兀地再次嘶鸣起来,试图用更大的声响,
去填补那诡异声音离去后,留在每个人心头的巨大空洞。我站在原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那个身影,那沙哑却韵味十足的唱腔,
还有那最后惊心动魄的笑容……这一切,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在我心中漾开层层涟漪,不可避免地,将我带回了零八年那场山崩地裂之后的黄昏,
带回了曾祖父在那顶蓝色帐篷里,断断续续讲述的、那个被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故事。
第二章 地震夜的往事零八年的那场大地震,来得毫无征兆。那时我刚上六年级,
正在教室里午自习,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吊灯疯狂摇摆,桌椅像喝醉了酒一样晃动。
尖叫声、哭喊声瞬间充斥了整个校园。等我们惊魂未定地跑到操场上,
看到远处升腾起的烟尘,才知道这次地震非同小可。我们家的老瓦房也未能幸免,
墙体裂开了几道狰狞的口子,屋顶的瓦片滑落大半,成了摇摇欲坠的危房。我们一家,
连同年迈的曾祖父,被迫搬到了村口临时搭建的蓝色救灾帐篷里。那是段人心惶惶的日子,
大大小小的余震不断,大地不时传来轻微的、令人心悸的颤抖,
仿佛一个巨人在睡梦中不安的翻身。曾祖父当时已经九十一岁高龄。地震发生时,
他正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打盹,是爸爸冒着危险冲进去把他背出来的。经过这一吓,
他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最后支撑着他的、某种无形的筋骨,迅速地枯萎下去。大部分时间,
他都蜷缩在那张窄小的行军床上,身上盖着印有“抗震救灾”字样的蓝色薄被,
眼神空洞地望着帐篷顶,一言不发。我们都很担心他,轮流守在他身边。帐篷里条件简陋,
夏天闷热,蚊虫肆虐,但对于劫后余生的我们来说,能有一个安身之所已是万幸。
就是在那样的一个黄昏,蚊虫在帐篷外执着地嗡嗡盘旋,夕阳的余晖透过帆布的缝隙,
在内部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一直沉默不语的曾祖父,
忽然像是被某次稍强的余震触发了记忆的开关,
他用一种锈蚀了多年的、极其缓慢而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小薇,阿俊,
”他叫我和堂哥的小名,眼睛却依旧望着帐篷顶,仿佛能穿透那层蓝色的帆布,
看到遥远的往昔,“咱们家……以前,不在这个地方。”我立刻坐直了身体,凑近了些。
堂哥也停下了手中的玩具,安静地围拢过来。我们都知道曾祖父有过去,但他从不主动提起,
我们也不敢多问。“那时候……我们的家,”他的声音飘忽,像是在梦呓,
“就在州城最热闹的那条街上。叫……***街。左边是戏园子,叫‘州城大戏院’,
夜夜锣鼓喧天,笙歌不断,那调子能从天黑响到天亮,钻进你的梦里头;右边是衙门,
森严肃穆,杀威棒打在肉体上的闷响,还有惊堂木的断喝,时常穿透墙壁,
听得人心里头发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更多的细节。帐篷里很安静,
只有他苍老的声音和外面隐约的虫鸣。“我爹……就是你们的曾曾祖父,是带兵的,
是个军阀。”他说出“军阀”这两个字时,语气里没有任何自豪,
反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疏离,“他有很多房太太。我娘……排第三。
”我们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关于家族起源的故事。在那个我们无法想象的年代,
曾祖父是那个旧式家庭里,姨娘生的儿子。父亲是当地说一不二的人物,妻妾成群。
他的母亲,身份尴尬,连带他的地位也变得微妙——虽是少爷,吃穿不愁,却终究隔了一层,
像庭院里那棵常年见不着多少充沛阳光的海棠,虽有枝头的繁华,
底色里却总透着一丝无法言说的阴翳与疏离。大太太生的儿子,他的大哥,
可以跟着父亲出入各种场合,而他,更多的只能待在后院,或者自己找乐子。
“戏园子……是我那时唯一的透气口。”他喃喃道,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光。
在那里,喧嚣的锣鼓笙箫可以暂时掩盖身份的尴尬和人情的冷暖。他不必是哪个军阀的儿子,
他只是一个痴迷的观众,沉浸在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里。他熟悉各种剧目,
甚至能跟着哼唱几句。也正是在那片弥漫着脂粉香、油彩味和汗水气息的后台,
他遇见了尚未上妆、或者刚刚卸下浓墨重彩的“她”。“她叫……宋宜荷。
”曾祖父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是戏班子里唱闺门旦的。
第一次注意到她,不是在台上,是在后台。她正在对镜卸妆,侧着脸,脖颈很白,
很细……旁边的人吵吵闹闹,就她安安静静的。”少年的情愫,
往往就在这样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生根发芽。纯粹而炽热,
如同幽暗后台里偶然泄进的一束天光,瞬间照亮了彼此年轻的心。
他开始找各种借口往后台跑,有时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有时是几块难得的西洋糖。
她起初有些羞怯,后来也渐渐会和他说话,给他讲戏文里的故事,讲她们跑码头遇到的趣事。
私下的相约变得频繁。在戏院后巷那棵枝叶繁茂的海棠树下,
在散场后空旷的、还残留着观众体温的座位上,笨拙而郑重的誓言在空气中颤动。
他记得有一次,他把他母亲给他的一块精致的银质怀表——据说是洋人那里来的稀罕物,
塞到她手里。“等我,”他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