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师,我是安安幼儿园的王老师,您快来一趟吧!”
“你儿子……他又打人了!”
“这次很严重,把同学的头都打破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焦急又严厉,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林婉的耳膜。
她的心,猛地一沉。
又来了。
这个场景,在过去三年里,反复上演。
林婉抓起包,甚至来不及跟办公室的同事打声招呼,就疯了一样冲了出去。
一路闯着红灯,出租车司机频频侧目,她却浑然不觉。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安安。
她的儿子,姜安。
赶到幼儿园,办公室里已经乱成一团。
一个穿着名贵套装的女人,正抱着一个额头贴着纱布的男孩,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皓皓啊!这要是留了疤可怎么办啊!”
“王老师,你们幼儿园就是这么保障孩子安全的吗?那个小野人,必须开除!立刻!马上!”
女人尖利的声音,刺得人太阳穴生疼。
办公室的角落里,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是安安。
他穿着干净的蓝色小褂子,小脸绷得紧紧的,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那双本该清澈的眼睛里,没有孩童的惊慌,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倔强和……野性。
林婉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
她口中的“小野人”,是她的儿子。
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想去拉安安的手。
“安安,告诉妈妈,发生什么事了?”
安安猛地把手抽了回去,像一只被惊扰的刺猬,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他看着她,眼神陌生又冰冷。
林婉的手僵在半空。
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看到了她,立刻像找到了宣泄口,炮火全开。
“你就是他妈?你看看你养的好儿子!他不是第一次打人了吧?这种有暴力倾向的孩子,就不该待在幼儿园里!简直是个祸害!”
“我告诉你,今天这事没完!医药费、精神损失费,一分都不能少!我们家皓皓要是破了相,我让你儿子一辈子来赔!”
刻薄的话语,一句句砸在林婉的脸上。
***辣的疼。
她张了张嘴,想道歉,想解释,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她的错。
一切都是她的错。
是她,把安安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周围的老师和家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就是他,姜安,都转了好几个幼儿园了。”
“听说他爸爸是残疾人,妈妈一个人带,也怪可怜的。”
“可怜什么?可怜就能随便打人吗?这根本就是家教问题!”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凌迟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一阵轮椅滚动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望过去。
姜辰来了。
他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能把她轻松举过头顶的男人,如今双腿盖着一条薄毯,眼神里是化不开的阴郁。
五年前那场车祸,不仅废了他的腿,也碾碎了他所有的骄傲。
他缓缓移动轮椅,停在林婉身边。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直直地落在儿子安安身上。
那个浑身是刺的小男孩,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紧绷的身体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爸爸……”
安安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姜辰抬起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那个盛气凌人的女人,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冷硬。
“医药费,我们赔。”
“该负的责任,我们负。”
“但是,我儿子,不是野人。”
那个女人还想说什么,却被姜辰眼中那股死水般的寂静震慑住了,一时间竟没能开口。
姜辰收回目光,最后落在了林婉惨白的脸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指责,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失望。
那眼神,比任何斥责都让林婉痛苦。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林婉,你满意了?”
“林婉,你满意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林婉浑身冰冷。
她看着姜辰,看着他眼中的死寂,心脏一阵阵抽痛。
最终,这件事以林婉一次次地鞠躬道歉,并承诺承担所有医疗费用和赔偿告终。
幼儿园也委婉地提出了劝退。
这已经是安安被劝退的第三家幼儿园了。
回家的路上,出租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婉坐在副驾驶,从后视镜里,能看到后座的父子俩。
姜辰靠在窗边,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条盖在腿上的薄毯,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家庭的悲剧。
安安则缩在另一边,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头埋在膝盖里,看不清表情。
这个家,早就散了。
从五年前那声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时,就散了。
回到家,姜辰自己驱动着轮椅进了书房,重重地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也关上了林婉所有想要沟通的可能。
林婉脱力般地靠在门上,巨大的无力感将她吞没。
她走到安安的房间门口,门虚掩着。
她看到安安正跪在地上,把他那些小汽车玩具,一辆辆拿出来,排成一排。
红色、蓝色、黄色、绿色……
他排得一丝不苟,每一辆车之间的距离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分毫不差。
这是他从三岁起就有的习惯。
只要他情绪不好,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动作。
林婉的心又是一紧。
她走进去,轻声说:“安安,饿不饿?妈妈给你做点吃的?”
安安头也不抬,继续摆弄他的车。
“安安,今天……为什么要打那个小朋友?”
林婉知道自己不该问。
每次问,都得不到答案。
可她还是忍不住。
她太想知道,她的儿子,到底是怎么了。
安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猛地抬起手,将刚刚排好的整齐车队,一把挥得乱七八糟。
小汽车们噼里啪啦地撞在墙上、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滚!”
一个字,从他紧闭的牙关里挤出来。
林婉浑身一震。
她看着儿子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爱,没有依赖,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她的心,疼得快要裂开。
她默默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厨房里,她机械地洗菜,切菜。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一滴滴砸在砧板上。
五年前的那个下午,阳光正好。
她和姜辰带着刚满一岁的安安在公园散步。
姜辰推着婴儿车,她在旁边说笑。
一辆失控的货车,像一头疯牛,毫无征兆地冲上了人行道。
尖叫声四起。
林婉吓得腿都软了,大脑一片空白。
是姜辰。
是他在最后一秒,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婴儿车猛地推开。
而他自己,却被卷入了车底。
等她反应过来,冲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片刺目的血红。
姜辰保住了命,却永远失去了双腿。
安安在婴儿车里,毫发无伤,却从那天起,就变了。
他不再笑,不再咿咿呀呀地说话。
医生说,孩子可能受到了惊吓,大一点就好了。
可他没有好。
他变得沉默,孤僻,そして……暴力。
林婉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
如果不是她非要在那条路上散步……
如果她反应能快一点……
也许姜辰的腿就不会废,安安也不会变成这样。
巨大的愧疚感,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把所有的爱,都变成了对安安无底线的纵容和溺爱。
他要什么,她就给什么。
他犯了错,她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只会一遍遍地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跟别人道歉。
她以为,只要她足够爱他,就能弥补他缺失的一切。
她错了。
她非但没有治好他,反而亲手将他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她把他养成了一个人见人怕的“野人”。
而姜辰,从最初的安慰,到后来的争吵,再到如今的沉默,他们之间,只剩下了相敬如冰。
这个家,对她来说,已经成了一座华丽的牢笼。
晚饭做好了,林婉去敲书房的门。
“姜辰,吃饭了。”
里面没有回应。
她又去叫安安。
“安安,出来吃饭。”
同样是一片死寂。
林婉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餐桌前,看着三菜一汤,热气渐渐散去,变得冰冷。
就像她的心。
深夜,林婉辗转难眠。
她悄悄起身,想去看看安安。
经过书房时,她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是姜辰。
他的身体,从车祸后就一直不好。
林婉的手放在门把手上,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推开。
她走到安安的房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照亮了地板。
安安没有睡。
他依然跪在地上,借着月光,又在排列他的那些小汽车。
一遍,又一遍。
专注,而偏执。
林婉的心揪了起来。
她正想退出去,却忽然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安安今天排列的方式,和以往不同。
他不再是按照颜色排列。
而是将所有的小汽车,都摆成了一个奇怪的队形。
一辆红色的卡车模型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几辆小轿车,而在路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婴儿车模型。
林…婉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这个场景……
这个场景,不就是五年前车祸现场的还原吗?
安安怎么会……
他那时候才一岁啊!他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林婉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模型。
忽然,她看到安安拿起一个小小的,黑色的人形玩偶,放在了红色卡车的前方。
然后,他又拿起另一个代表姜辰的玩偶,和那个黑色玩偶,摆在了一起。
像是在……对峙。
林婉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车祸之前,还有别人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