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静思苑的窗户糊了好几层旧纸,还是挡不住风。
戚月明抱膝坐在冰冷的炕沿,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早己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袍,怀里的汤婆子早己温吞吞的,焐不热身子。
她望着窗纸上摇曳的树影出神。
半年了,从月昭仪到废妃,从明月轩到静思苑,就像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她望着窗纸上摇曳的枯枝影,像极了从前明月轩里那株老梅。
风一吹,影子便碎成一片片,怎么都拼不完整。
月昭仪,戚月明。
废妃,戚氏。
从明月轩到静思苑,不过隔了三道宫墙,却像走完了一辈子。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丝竹管弦之声,缥缈得如同天际幻觉。
是了,今夜太极殿设宴,为西北大捷庆功。
他此刻,想必正高坐明堂,接受文武百官和六宫妃嫔的朝贺,身边环绕着的,是更新鲜、更娇艳的面孔。
那不仅是庆功的凯歌,更是的谢镜欢的封妃礼乐。
就在几个时辰前,首领内侍官手持明黄诏书,于御阶前朗声宣唱:“咨尔西北道行军总管谢啸云之女谢镜欢,秉性柔嘉,仪态端方。
兹尔父兄于西北一役,奋勇克敌,功在社稷,朕心甚慰。
特擢谢啸云为安西将军,授三等云麾尉,晋谢镜欢为瑾妃,赐居披香殿,钦此!”
“瑾妃……”戚月明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封号,唇齿间漫开铁锈般的腥气。
瑾,美玉也。
赵玄凛这是将那个女人比作稀世宝玉,要珍之藏之,供于庙堂。
可谁又知道,这块“美玉”的温润光泽,是用多少边关将士的鲜血浸润滋养,才得以在这深宫中熠熠生辉。
她记得谢镜欢刚入宫时,不过是个怯生生的美人,跟在她身后, 总是微微垂着眼,声音软糯地唤着“姐姐”。
那模样,像极了初春枝头那点不堪风吹的嫩芽。
是从何时变的?
是从她父亲被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被问斩开始?
还是从兄长以“贻误军机、私调边防”的罪名被下狱开始?
谢家的捷报,是踏着她戚家男儿的尸骨和名誉登顶的。
而那个男人,他曾执着她的手,在明月轩的梅树下低语:“月明,朕知你戚家忠烈,与你父兄,既是君臣,亦是袍泽。”
袍泽?
多么可笑。
戚家这面“忠烈”的旗帜倒了,他便立刻扶起了更新、更光鲜的谢家。
他看谢镜欢的眼神,与当年看自己何其相似——那不是看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而是在欣赏一件标志着他文治武功的战利品。
远处的丝竹声愈发清晰,这深宫里的宴饮歌舞,从来都不会因为少了谁而停止。
就像明月轩的梅花,不会因为换了个主人就不再绽放。
戚月明不自觉地蜷紧了手指。
指甲掐进掌心的钝痛,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她伸手探向怀中的汤婆子,触手只剩一片湿冷的凉。
记忆却骤然滚烫起来。
曾几何时,她也是那华堂之上,被他深情注视过的一人。
戚月明出身镇北将军府,但戚家并非世袭罔替的勋贵,她的父亲戚擎苍,是凭着真刀真枪从尸山血海里杀出的功名。
她出生那夜,父亲正率轻骑追击流寇三百里,大捷归来时,望见塞外清辉万里,当即为她取名"月明"。
戚家世代镇守西北,父亲希望她既有将门风骨,又不失女儿家的清雅气韵。
她是将门虎女,却生在父亲封将之后,长在相对太平的年岁里。
可当时的戚月明未曾料到,这往后的日子,亦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