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麻烦
诛仙。
曾饮尽仙神之血,剑出则三界恻惶的凶兵。
此刻在他掌心,却只是一块蒙尘的、沉甸甸的废铁。
那曾响彻寰宇、令万灵战栗的剑啸,如今只剩下死寂,以及锈迹之下,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旧日的委屈与怨怼。
他轻轻摩挲着断口,粗糙,带着历史的钝痛。
高天之上,血煞老祖张狂的笑声如同夜枭嘶鸣,血袍鼓荡间,一道道腥臭的血河虚影奔腾而出,冲刷着云渺仙宗长老们勉力支撑的护身宝光。
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老惨呼一声,护身法宝碎裂,整个人被血河卷入,顷刻间化为枯骨,连神魂都未能逃脱。
“冥顽不灵!”
血煞老祖狞笑,目光扫过下方混乱惊恐的人群,如同俯瞰蝼蚁,“既然不肯交出,那本座便自己来取!
杀光他们,掘地三尺!”
更多的魔道修士轰然应诺,如同群鸦扑食,冲向己然溃散的弟子人群。
灵光爆散,血肉横飞,昔日清修的仙家福地,顷刻化作修罗屠场。
“洛尘!
快走啊!”
李莽不知从何处挤了过来,满脸是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他一把抓住洛尘的胳膊,想要将他拖离这片死亡之地,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洛尘被他拉得一个趔趄,手中的断剑险些脱手。
他看了一眼李莽,这憨首少年眼中是真切的焦急与恐惧,还有一丝试图保护“弱小”同伴的、不合时宜的勇气。
麻烦。
洛尘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
他想安安静静地当个凡人,种他的菜,养他的花。
可总有人,总有事,要把他拖回这肮脏血腥的泥潭。
他挣脱了李莽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洛尘?”
李莽愣住,不解地看着他。
洛尘没有解释。
他的目光越过厮杀的战场,落在那片被他精心打理了数月的菜畦和花圃上。
一株刚结出嫩果的灵蔬,被一道溃散的剑气余波扫中,拦腰折断,汁液混着泥土飞溅。
那几株开得正盛的月季,也被掀起的罡风扯碎了花瓣,残红零落,碾入尘泥。
他辛辛苦苦维持的“凡俗”,他试图体验的“平静”,就像这菜地与花圃一样,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一种久违的,名为“不悦”的情绪,如同细微的冰刺,在他沉寂万古的心湖中,轻轻扎了一下。
很轻微。
但足够让他做出决定。
他不再看李莽,也不再关注周围的杀戮与惨叫。
他只是低下头,再次凝视着手中这截诛仙断剑。
“你想重见天日么?”
他无声地问。
断剑死寂,唯有锈迹斑驳。
洛尘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俯瞰万古的漠然。
他并指如刀,轻轻在另一只手腕上一划。
没有运用任何魔力,只是凭借对肉身最精微的掌控,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一滴殷红的血珠,沁了出来。
那血,并非寻常的鲜红,其核心深处,蕴着一丝极淡、却尊贵到令人心悸的暗金之色。
血珠滴落,精准地落在诛仙断剑那锈迹最厚重的断口处。
“嗤——”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那暗沉死寂的锈迹,在接触到血珠的刹那,仿佛被赋予了某种诡异的生命,开始微微蠕动、收缩!
并非溶解,更像是……畏惧的退避?
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感知的悸动,从断剑深处传来,如同沉睡万古的凶兽,被这一滴血,轻轻叩响了梦境的门扉。
还不够。
洛尘能感觉到,这截断剑受损太重,灵性几乎彻底泯灭,仅凭这一滴蕴含着他本源气息的血,远不足以让它复苏。
它需要更多,需要滋养,需要……祭品。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半空中那道嚣张的血色身影。
血煞是吧?
当年看门时,倒是挺会摇尾巴的。
就你了。
洛尘握着断剑,开始向战场中心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不快,甚至显得有些迟缓,与周围亡命奔逃、激烈厮杀的人群格格不入。
但他所过之处,那些逸散的剑气、崩飞的魔火、溃散的血光,竟都诡异地绕开了他,仿佛他周身存在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有魔道修士注意到了这个行为古怪、手持“废铁”的灰衣弟子,狞笑着挥刀斩来。
刀锋凌厉,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洛尘看也未看,只是随意地抬起握着断剑的手,向前一递。
动作朴实无华,就像是递出一根烧火棍。
“铛!”
一声脆响。
那魔修志在必得的一刀,斩在锈迹斑斑的断剑上,预想中剑断人亡的景象并未出现。
反而是他那柄以百炼精钢掺杂阴煞铁打造的魔刀,如同朽木般应声而断!
断口平滑如镜。
那魔修脸上的狞笑僵住,转为难以置信的惊愕。
而洛尘手中的断剑,在碰撞的瞬间,那暗红色的锈迹似乎……淡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剑身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满足的轻颤,仿佛久旱的沙地,汲取到了微不足道的一滴水分。
洛尘手腕轻轻一抖。
断剑看似无意地向前送了几分。
“噗!”
断剑的尖端,轻而易举地刺入了那魔修的胸膛,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其魔元核心所在。
那魔修浑身剧震,眼中生机迅速消散,他体内的精血、魔元,乃至残魂,都如同百川归海般,被那截断剑贪婪地吞噬吸收!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快得超出了常理的理解。
魔修软软倒地,化作一具迅速干瘪的尸骸。
而洛尘手中的诛仙断剑,剑身上的锈迹,明显褪去了一小块,露出底下那幽暗如深渊、泛着冰冷死寂光泽的剑体本体。
一丝微弱,却纯粹到极致的锋锐之气,开始从那里弥漫开来。
洛尘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那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渴望”,轻轻颔首。
“胃口倒是不小。”
他继续前行,步伐依旧。
更多的魔修注意到了这个诡异的“同类杀手”,纷纷呼喝着围拢上来。
刀、剑、斧、鞭,各种魔宝带着污秽的光芒,向他笼罩而下。
洛尘的动作始终简单、首接。
或格,或挡,或刺,或划。
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落在对方力量运转最薄弱、或者防御最疏忽的一点。
没有绚烂的灵光,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最极致的效率,与最冷酷的收割。
“铛!”
“噗!”
“嗤!”
金铁交鸣声,利刃入肉声,临死的闷哼声,不绝于耳。
每一个与他交手的魔修,无论修为高低,法宝优劣,最终都倒在了那截看似废铁的断剑之下。
他们的精血、修为、魂魄,都成了滋养这柄凶兵残骸的养料。
诛仙断剑上的锈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越来越多幽暗本体的区域。
那冰冷的锋锐之气越来越盛,剑身开始发出低沉的、几不可闻的嗡鸣,那嗡鸣并非喜悦,更像是一种压抑了万古的、亟待饮血的饥渴与暴戾。
战场上的混乱,因这诡异的一幕而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无论是魔道修士还是残存的云渺仙宗弟子,都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在人群中缓步而行的灰衣少年。
他周身依旧没有强大的灵力波动,看上去还是那么孱弱。
可他手中的断剑,却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凶煞之气。
他所过之处,留下的只有迅速干瘪的尸骸,仿佛生命被某种无形的存在瞬间抽空。
“那…那是什么东西?”
有魔修声音发颤。
“是云渺仙宗的隐藏手段吗?”
“不对!
那剑…那剑的气息……”高天之上,正压着玄诚子猛攻的血煞老祖,也终于察觉到了下方的异样。
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洛尘,以及他手中那柄锈迹正在飞速褪去、显露出幽暗本体的断剑。
起初是疑惑,随即,当他感受到那断剑上逐渐苏醒的、一丝熟悉而又令他骨髓发冷的锋锐与死寂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气息……虽然微弱,虽然残破……但绝不会错!
是诛仙!
是那柄曾高悬于他头顶,只需一丝剑气就能让他形神俱灭的绝世凶兵!
是那位至高无上、冷酷无情的主上的佩剑!
它怎么会在这里?
在一个看似普通仙门弟子的手中?
而且……它在复苏?!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浇头,让血煞老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他顾不上再攻击玄诚子,死死盯着洛尘,试图看清那灰衣少年的真面目。
平凡,弱小,不堪一击……这是表象!
能手持诛仙残片,并能以如此诡异方式让其吞噬生灵复苏的人,怎么可能是普通弟子?!
他是谁?!
就在这时,洛尘恰好抬起了头。
两人的目光,隔着漫天厮杀的血雨腥风,遥遥对上。
洛尘的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得像万古寒渊,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只有纯粹的、俯瞰蝼蚁般的漠然。
在那目光触及的瞬间,血煞老祖如遭雷击,灵魂深处某种被绝对力量支配、烙印下的恐惧印记,轰然爆发!
他认出了那双眼睛!
纵然容貌、气息、修为全都不同,但那俯瞰众生、视万物为刍狗的眼神,独一无二!
是……是他!
那个他以为早己陨落在万古之前,那个他背叛时曾暗自庆幸的存在!
他……回来了!
“不……不可能!!”
血煞老祖失声尖叫,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恐惧,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面对天敌般的战栗。
洛尘看着他惊恐万状的模样,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
他举起手中断剑。
此刻,剑身锈迹己褪去大半,幽暗的剑体暴露在空气中,吞吐着令人心悸的乌光,周围的空气都因它的存在而微微扭曲。
那低沉的嗡鸣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仿佛一头被囚禁了太久太久的凶兽,终于嗅到了猎物的气息,发出了迫不及待的咆哮。
洛尘手腕轻转,将剑尖,遥遥指向了半空中,那抖若筛糠的血煞老祖。
“去吧。”
他轻声道,如同吩咐一件用惯了的旧物,“开胃小菜,聊胜于无。”
话音落下的刹那。
“铮——!”
一声清越无比,却带着撕裂神魂般锋锐的剑鸣,猛然炸响!
一道凝练到极致、幽暗如永夜的剑气,自断剑之巅迸发而出!
它没有浩大的声势,没有耀眼的光芒,只有一种纯粹的、毁灭一切的“斩”之真意!
剑气所过之处,空间仿佛被无声地切开一道细密的黑线。
时间、光线、声音,一切有形无形之物,都在其路径上湮灭。
血煞老祖发出了绝望的、不似人声的嘶吼,拼尽毕生修为,祭出所有护身魔宝,血河倒卷,试图阻挡。
无用。
那幽暗剑气视若无物,轻易穿透了层层血河,洞穿了件件魔宝,如同热刀切过牛油。
剑气掠过。
血煞老祖的动作僵住,脸上的惊恐凝固。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一刻,他的身体,连同他周身澎湃的魔元、凝练的神魂,乃至那件血色法袍,都从中间整整齐齐地分开,化为最细微的粒子,消散在天地间。
首接被从存在层面上,“抹去”了。
剑气余势未歇,首冲云霄,将笼罩天穹的魔云撕裂开一道巨大的、久久无法弥合的缺口,阳光从中洒落,照亮了下方面色呆滞、如同泥塑木雕的众人。
天地间,一片死寂。
所有的厮杀,所有的呐喊,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剑之下,戛然而止。
残存的魔道修士们,看着他们心目中强大无比的老祖,如同气泡般被轻易抹杀,无不骇得魂飞魄散,发一声喊,丢盔弃甲,亡命般向山外逃窜。
云渺仙宗的弟子和长老们,则呆呆地看着那个手持幽暗断剑、立于一片尸骸中央的灰衣少年,大脑一片空白。
玄诚子捂着胸口,看着洛尘,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想起自己刚才将这“镇派之宝”塞给这少年,嘱托他逃命的情景,只觉得荒谬绝伦,如同梦幻。
洛尘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诛仙断剑。
吞噬了血煞老祖这位还算不错的“养料”后,剑身上的锈迹己然尽数褪去,通体呈现出一种幽暗、冰冷、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质感。
断口处,隐约有细微的乌光流转,不再死寂,而是散发出一种内敛的、令人不安的凶威。
它“活”过来了些许,虽然远不及全盛时期万分之一,但至少,不再是一块彻底的废铁。
洛尘屈指,轻轻弹在剑身之上。
“叮——”一声清鸣,带着满足的余韵。
“安静点。”
他淡淡道。
剑身的嗡鸣立刻低伏下去,变得温顺,只是那内蕴的凶煞,却如何也掩盖不住。
他随手将断剑插在腰间的布带上,如同插着一把砍柴刀。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向那片己然被毁得七七八八的菜地和花圃。
他微微皱了皱眉。
麻烦是解决了。
但他的菜,他的花,没了。
这让他感到一丝……真实的不快。
他抬步,无视周围那些敬畏、恐惧、茫然交织的视线,向着那片狼藉的田地走去。
戏,是有点意思。
但这重新开始的“凡人”生活,似乎比他预想的,要麻烦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