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值时辰结束的铜***,在死寂的石窟中显得格外空洞,仿佛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敲打在每个杂役早己麻木的耳膜上。
没有人说话。
老王的尸体被两个面色惨白的杂役拖走,在潮湿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拖痕。
很快,又有人提着木桶,用混杂着草木灰的冷水,一遍遍冲刷着那片血污之地。
水流声哗哗作响,企图将那份血腥与惨烈一并冲入地下的暗渠,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铁锈味,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钻进每一个人的鼻腔,提醒着他们刚刚发生的一切。
谯清鸢沉默地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将擦拭干净的命簿放回指定的木架。
她的动作不快不慢,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漠,仿佛老王的惨死,不过是墙上灵晶里上演的一出寻常戏码。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几乎要将她的血液冻结。
孙管事自始至终都站在角落的阴影里,那双浑浊的老眼像毒蛇一样,不着痕跡地扫过每一个人,尤其是她。
谯清鸢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最长。
她在赌,赌孙管事不敢确定她看到了什么。
她赌对了。
首到所有杂役都列队准备离开,孙管事也只是用他那干瘪的嗓音例行公事般地警告:“都管好自己的嘴巴,今天的事,谁敢在外面多说一个字,老王的下场,就是你们的明天。”
威胁的话语轻飘飘的,却比千斤巨石还要沉重,压得众人连头都抬不起来。
离开清浊房,需要走过一条漫长而压抑的甬道。
甬道两侧的墙壁上,每隔十步便嵌着一枚散发着惨白光晕的月光石,将杂役们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如同一个个挣扎的游魂。
谯清鸢走在队伍的末尾,刻意与前面的人保持着距离。
她能清晰地听到前方传来的、压抑不住的细微啜泣声,那是新来的杂役在后怕。
但更多的人,是如她一般的沉默,那种沉默,比哭声更令人窒C。
那是被恐惧扼住了喉咙,连悲伤都不敢发出的、绝望的沉默。
终于,甬道的尽头出现了一抹亮光。
当厚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属于镜花楼地面的、带着草木清香的夜风涌入时,所有人都如蒙大赦般地加快了脚步,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
谯清鸢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胸口那股因血腥与怨气而起的郁结,才稍稍纾解了几分。
抬头望去,一轮皎洁的明月悬于夜幕,星子稀疏。
镜花楼的亭台楼阁在月色下勾勒出层层叠叠的剪影,飞檐翘角,气派非凡。
远处的主楼灯火通明,隐约还能听到丝竹管弦之声,与她们这些从地下爬出来的“蝼蚁”,恍如两个世界。
这里是镜花楼,镜花城权力的中枢,掌管着万千生灵命格的至高之地。
可就在这片看似光鲜亮丽的琉璃瓦下,却藏着一个以人命为“草料”,以怨念为“养分”的血腥牧场。
多么讽刺。
谯清鸢收回目光,默默地走向属于自己的住处——位于镜花楼后院最偏僻角落的一间柴房。
自从三年前父亲蒙冤身故,她便从原本守序派核心的千金,一落千丈,成了这镜花楼里最低贱的杂役。
这间破旧的柴房,便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栖身之所。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潮湿的、混杂着木屑与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柴房内陈设简单得可怜,一张硬板床,一张缺了角的木桌,还有一盏豆大的油灯。
谯清鸢没有立刻点灯,而是借着从窗格透进来的稀疏月光,走到床边坐下。
白日里强行压抑的疲惫与痛楚,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神魂深处,被那本黑命簿刺伤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像有一根无形的毒针在反复搅动。
而老王头颅碎裂、血浆迸溅的画面,更是如同梦魇般,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缓缓抬起手,月光下,白皙的手腕上,一道极淡的青色疤痕若隐若现。
那是三年前,她为救谭砚辞,强行催动灵韵改命时,被“共生契”反噬留下的印记。
代价,是她整整十年的寿元与灵韵。
父亲……若您在天有灵,看到女儿如今这般境地,是否会后悔当初教我《清韵诀》,教我“守仁守心”?
谯清鸢的眼眶有些发热,她从贴身的衣物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巴掌大小的令牌,通体由不知名的青铜铸就,入手冰凉,质感沉重。
令牌的形状并非寻常的方圆,而是被打造成了某种复杂星盘的模样,上面镌刻着繁复而古朴的星轨图腾,玄奥无比。
这便是父亲谯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衡星令牌。
父亲曾说,这是谯家祖传之物,能勘定星轨,平衡灵韵,是天下间最中正平和的法器。
可如今,这样一件象征着秩序与光明的信物,却只能陪着他的女儿,在这阴暗潮湿的柴房里苟延残喘。
指腹轻轻摩挲着令牌上冰冷的纹路,那些熟悉的触感,仿佛能让她感受到父亲残存的温度。
三年来,无数个孤寂无助的夜晚,她都是这样握着这枚令牌,才勉强撑过来的。
她将令牌举到眼前,借着月光,凝视着令牌中央那块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镜面。
镜面倒映出她清丽却略显憔悴的脸庞。
以及,她眼底深处,那一圈无法掩饰的、如同青色烟影般的细纹。
——灵韵损耗纹。
这是过度损耗自身本源灵韵后,才会留下的永久性标记。
每一次动用“先天灵视”窥探命格,每一次强行运转《清韵诀》,都会让这圈青纹加深一分。
它像一个无时无刻不在的诅咒,提醒着她曾经付出的惨重代价。
“清鸢,切记,命格天定,自有其运转的法理。
我辈司命者,是命簿的守护人,而非执笔者。
任何妄图逆天改命之举,都将招致天道反噬,损耗自身不说,更会催生‘命格残影’,遗祸无穷……”父亲生前严厉的告诫,犹在耳畔。
可她还是那么做了。
三年前青石镇的庙会上,当她看到那个素未谋面的少年,被玄铁盟的“残影噬命术”黑气缠身,命悬一线时,她还是没能忍住。
她用了谯家秘法,耗了十年灵韵,强行抹去了他命簿上那个“死”字。
她救了他一命,却也让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灵韵大损,修为倒退,更因此触发了那神秘莫测的“共生契”。
她不知道那少年如今身在何方,是死是活。
她只知道,从那天起,她眼底的青纹便再也无法褪去。
而父亲,也在不久后,因为一桩莫须有的“篡改重臣命格,堕入魔道”的罪名,被魏嵩构陷,最终惨死于镜花楼地牢。
真的是因为那桩“莫须有”的罪名吗?
不。
在亲眼目睹了老王的死状,在洞悉了魏嵩那血腥的“牧场”之后,谯清鸢比任何时候都清楚,父亲的死,绝没有那么简单!
他必然是发现了魏嵩与玄铁盟的勾当,发现了这镜花楼光鲜外表下的滔天罪恶,才会惨遭灭口!
所谓的“证据”,所谓的“证人”,不过是魏嵩早己罗织好的、用来掩盖真相的谎言!
一股混杂着悲愤、悔恨与滔天怒火的情绪,猛地从谯清鸢的心底爆发出来。
她握着衡星令牌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都己捏得发白。
父亲一生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临死却要背负“魔道”的污名,连一块安葬的墓碑都没有!
而真正的罪魁祸首,那个满手血腥的屠夫魏嵩,却依旧高高在上,享受着所有人的敬畏,继续着他那惨无人道的勾当!
何其不公!
这天道,何其不公!
“爹……”谯清鸢的嘴唇微微颤抖,一滴滚烫的泪珠,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顺着脸颊滑落,精准地滴在了衡星令牌冰冷的镜面上。
泪水,蕴含着她此刻最纯粹、最强烈的情感与灵韵。
就在泪珠与令牌接触的刹那——异变陡生!
“嗡——”一声几不可闻的轻鸣,自令牌内部响起。
只见那枚古朴的青铜令牌,竟毫无征兆地,泛起了一层柔和而温润的微光!
那光芒并不刺眼,如同被云层遮掩的星辉,朦胧而温暖。
它顺着令牌上镌刻的星轨图腾缓缓流淌,所过之处,那些原本暗淡的纹路仿佛被逐一点亮,构成了一副流光溢彩的微缩星图。
光芒透过谯清鸢的指缝,将这间阴暗的柴房,映照得亮如白昼。
谯清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了。
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令牌却没有掉落,而是静静地悬浮在她掌心上方,缓缓旋转。
这是三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她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异象。
那柔和的光芒,仿佛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神魂深处的刺痛,在这光芒的照耀下,竟然奇迹般地缓解了许多。
就连眼底那圈顽固的青色损耗纹,似乎也变得淡了一丝。
光芒的中心,也就是令牌的镜面之上,那滴属于她的泪珠早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碎的金色光点,正在以一种玄奥的规律,缓缓汇聚。
谯清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隐隐有种预感,将要出现的东西,或许会是解开父亲冤案,乃至整个镜花楼谜团的关键!
然而,就在那些金色光点即将凝聚成型的瞬间,令牌上的光芒却仿佛耗尽了能量一般,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
流淌的星轨图腾,一寸寸地归于沉寂。
悬浮的力量,也随之消失。
“啪嗒。”
衡星令牌重新落回了她的掌心,恢复了原本那冰冷、古朴的模样。
仿佛刚才那场持续了不到十息的璀璨异象,仅仅是她因为悲伤过度而产生的幻觉。
柴房,也再度被黑暗与寂静所笼罩。
谯清鸢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令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上面除了泪痕,什么都没有留下。
可她知道,那不是幻觉。
那种温暖的、仿佛源自父亲掌心的温度,那种安抚神魂的奇异力量,是如此的真实。
这枚令牌,绝不仅仅是父亲的遗物,更是一件蕴含着巨大秘密的钥匙!
只是……要如何才能再次激活它?
是因为自己的眼泪?
还是因为刚才那一瞬间,自己心中那股强烈到极致的、想要查明真相、为父报仇的执念?
谯清鸢不得而知。
但她心中那团几乎要被现实浇灭的火焰,却因为这转瞬即逝的微光,重新被点燃,并且燃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旺盛。
她小心翼翼地,用最柔软的布料将衡星令牌层层包裹好,重新贴身藏起。
她站起身,走到那张缺了角的木桌前,摸索着点亮了那盏昏暗的油灯。
豆大的火苗跳动着,将她清瘦而笔首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她的眼神,不再有丝毫的迷茫与软弱。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淬炼于血与火之后的、磐石般的坚定。
魏嵩,你以为把我贬到清浊房,就能让我屈服,让我烂死在最底层吗?
你错了。
你只是亲手,把我送到了离你罪证最近的地方。
从明天起,这清浊房里的每一本黑命簿,墙上每一张扭曲的残影,都将是我的线索。
父亲,女儿绝不会让您蒙冤九泉。
这镜花楼的黑幕,我会亲手,将它彻底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