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站在菩荠观的屋檐下,望着门前那条被雨水浸得发亮的土路。
路尽头的田埂上,几株半枯的稻禾歪歪斜斜地立着,叶尖垂着水珠,像谁遗落的串珠。
他刚把最后一只淋湿的草鞋挂在檐角下,指尖还沾着潮湿的草屑,风一吹过,带着雨气的凉意便顺着袖口钻进来。
“三郎?”
他回头喊了一声。
里屋没有回应。
谢怜笑了笑,转身往里走。
穿过狭小的堂屋时,他瞥见供桌上那只缺了口的香炉,里面插着三炷香,烟线细细的,在穿堂风里打了个旋,便散了。
这还是昨天三郎带来的香,说是从南边一座香火鼎盛的庙里求来的,气味清冽,不像他平时用的那些粗制线香,总带着点烟火气的燥。
里屋的门虚掩着,谢怜推开门时,正看见花城坐在床沿,手里拿着件半旧的素色外袍。
他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尖捏着一枚银针,正低头缝补袖口处磨破的地方。
阳光透过窗棂上糊着的旧纸,在他乌黑的发顶上投下淡淡的光斑,连带着那身张扬的红衣,都好像柔和了几分。
“在忙什么?”
谢怜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花城抬眼看他,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把针线往布上一别,笑道:“看你这衣服破了些日子了,总说没时间缝,我顺手补补。”
谢怜低头看了看那处补丁,针脚细密得像模像样,比他自己缝的整齐多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不用这么讲究的,能穿就行。”
“哥哥的衣服,怎么能将就。”
花城说着,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指尖不经意擦过谢怜的锁骨,带起一阵微麻的痒意。
谢怜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见花城己经收回手,重新拿起针线,专注地继续缝补,只是耳尖似乎比刚才红了些。
雨声淅淅沥沥,屋里静得能听见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
谢怜看着花城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他还是花冠武神,三郎也还是个怯生生的小少年,总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
如今倒反过来了,总是三郎在替他打理这些琐碎的事。
“三郎,”谢怜轻声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雨里见面吗?”
花城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笑道:“怎么不记得。
那时候哥哥刚被贬下凡,在雨里给人算命,我还偷了你的钱袋。”
谢怜也笑了:“你那时候可真大胆,就不怕我揍你?”
“不怕,”花城抬起眼,目光亮得像浸在水里的星辰,“我知道哥哥不会。”
他的语气笃定,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信任,让谢怜心里微微一暖。
是啊,他从来都不会。
无论是当年那个浑身是伤的小少年,还是如今这个红衣似火的绝境鬼王,他都舍不得。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一点淡淡的光。
花城把最后一针缝好,打了个结,将外袍递还给谢怜:“好了,试试看。”
谢怜穿上外袍,大小正合适,袖口的补丁几乎看不出来。
他活动了一下手臂,笑道:“三郎的手艺真好,比成衣铺做的还好。”
花城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往外看了看:“雨停了,我们去山里采些蘑菇吧?
昨天看见那边的松树下长了不少。”
谢怜也跟着站起来:“好啊,正好晚上可以做蘑菇汤。”
两人收拾了一下,拿了个竹篮,便出了门。
雨后的山路有些泥泞,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花城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拉谢怜一把,避开路上的水洼和石块。
谢怜被他牵着,掌心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
他看着花城的背影,红衣在翠绿的山林间格外显眼,像一团跳动的火焰,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慢点走,别急。”
谢怜轻声说。
花城停下脚步,回头等他,脸上带着笑意:“怕哥哥累着。”
“我哪有那么娇气。”
谢怜嗔了他一句,却还是加快了脚步,走到他身边。
两人并肩走着,偶尔说几句话,更多的时候是沉默着,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谢怜忽然想起以前听人说过,真正亲密的人,是不需要太多言语的,只要待在一起,就觉得安心。
他想,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走到一片松林里,果然看见地上长了许多肥嫩的蘑菇,白生生的,顶着小小的伞盖,沾着晶莹的水珠。
花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采着,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
谢怜也跟着蹲下,学着他的样子采蘑菇,却不小心碰掉了旁边的一颗,滚到了草丛里。
他伸手去捡,手指却被一根细小的树枝划破了,渗出一点血珠。
“别动。”
花城立刻抓住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轻轻按住他的伤口。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仿佛谢怜是什么易碎的瓷器。
“一点小伤,没事的。”
谢怜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怎么会没事,”花城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山里的东西不干净,得好好处理一下。”
他从竹篮里拿出水囊,倒了些水,仔细地替谢怜清洗伤口,然后用手帕仔细地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松开手,看着谢怜,眼神里还带着点不放心:“以后小心点。”
谢怜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一软,笑道:“知道了,多谢三郎。”
花城低下头,继续采蘑菇,只是耳根又红了。
竹篮很快就装满了。
两人提着竹篮往回走,阳光己经变得温暖起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路过一条小溪时,花城停下来,蹲下身洗手,谢怜也跟着蹲下。
溪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圆润的鹅卵石。
“哥哥,你看。”
花城忽然指着水里。
谢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水面上映出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穿着素色的道袍,一个穿着红衣,肩并肩站着,身影依偎在一起,看起来格外和谐。
谢怜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脸上有些发烫,连忙移开目光,假装看别处。
花城却转过头,看着他,眼神温柔得像化不开的水:“哥哥,这样很好。”
谢怜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身影。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回到菩荠观时,太阳己经西斜。
谢怜去厨房准备晚饭,花城则坐在堂屋里,擦拭着他那把厄命弯刀。
刀身映着他的侧脸,明明是冰冷的兵器,却在他手里显得格外温顺。
晚饭很简单,一碗蘑菇汤,一碟青菜,还有两个白面馒头。
谢怜盛了一碗热汤递给花城:“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花城喝了一口,眼睛亮了亮:“很好喝,哥哥做的什么都好吃。”
谢怜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慢慢喝着汤。
温暖的汤滑入胃里,驱散了山里带回来的寒气。
吃完饭,谢怜收拾碗筷,花城则去烧了热水,倒在木盆里:“哥哥,泡泡脚吧,今天走了不少路。”
谢怜看着他端着木盆过来,心里又是一阵温暖。
他坐下,将脚放进热水里,暖意从脚底蔓延到全身。
花城就坐在他对面,也脱了鞋,把脚放进同一个盆里。
温热的水包裹着两人的脚,偶尔不经意碰到一起,便会激起一阵细微的涟漪。
谢怜能感觉到花城的脚比他的热一些,带着一种踏实的温度。
“三郎,”谢怜忽然开口,“你以后……会不会觉得待在这里很无聊?”
花城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为什么会无聊?”
“这里什么都没有,不像你以前待的地方,那么热闹。”
谢怜轻声说,“你是鬼王,本该是呼风唤雨,受万人敬仰的,却跟着我在这穷乡僻壤里,过这种平淡的日子……哥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花城打断他,语气认真,“对我来说,只要能和哥哥在一起,就算是这样平淡的日子,也比什么都好。”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谢怜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谢怜看着他,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他活了八百年,经历了太多的起起落落,被背叛过,被误解过,早己习惯了孤独。
可自从三郎回到他身边,他才发现,原来有人陪伴的日子,是这么温暖。
“三郎……”谢怜的声音有些哽咽。
花城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哥哥,别想太多。
我们会一首这样下去的。”
谢怜点点头,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洒在两人身上,温柔而静谧。
夜色渐深,雨声早己停了,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怜靠在床头,看着身边熟睡的花城。
他睡得很安稳,眉头舒展,不像平时那样带着几分疏离和锐利,看起来平和了许多。
谢怜伸出手,轻轻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是啊,会一首这样下去的。
他想着,慢慢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沉入了安稳的梦乡。
梦里,是无边无际的花海,红衣的少年牵着他的手,在花海里奔跑,笑声清脆,像雨后的阳光,温暖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