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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淫雨霏霏,江南烟波。

一八六西年三月,淮军攻由拳,太平军守将投降;湘军沿钱江北上最终与淮军完成合围,杭城陷落。

西月,侍王李世贤自德清抵达昌化,离开了天浙。

太平军余部二十万集结于乌程。

六月天王病逝,七月天京陷落,忠王被俘,干王携幼天王出逃。

毁灭吧!

乌程太平军和左宗棠的湘军连番大战。

从七月到九月乌程就这样在太平军和清军的反复拉锯下破败不堪。

八月淮军增援,同月末南门太平军守将陈学明献门投降,清军攻入乌程。

湘淮军骄纵抢劫,杀良冒功。

乌程的一派战后惨像震惊了浙江巡抚朱批文。

朱巡抚心里想的可能是,***这鬼地方没法看了,叫大老板换人来这管事吧!

左宗棠看到乌程惨状,含了泡热泪感叹: “昔时温饱之家,大半均成饿莩,忧愁至极,并其乐生哀死之念而亦无之……所过之地,分粮煮粥,俵散钱米,然涓滴之泉终难有济。”

白话就是,老百姓们生无可恋,救济粮清汤寡水的屁用没有,还不够垫底的。

这当官的,还算剩了点良心,没让清狗都叼走。

但也有限。

“传,凡是和长毛有亲属故旧;凡是给长毛提供钱粮、财货、军械器具;凡是拜长毛伪上帝,天父者,悉数收缴家产,不分男女发往实地垦荒。”

一个穿着青褂子的长辫子,大声念着张贴在乌程府门边的安民榜文。

他的身边稀稀拉拉围着几个眼神呆滞的游民。

怎么甄别长毛?

兵油子只看剃发。

留发的一律抓起来,管你谁呢,有本事交钱出来买自己走啊!

兵哥哥爱财如命,有钱能使我放人,收钱使我开森,长毛只要剃头给钱都给你放了!

来呀!

有钱了不起啊,有一条,给钱的不能砸人!

银两总是硬货,砸破头还得花钱治。

乌程大战之后的九月末,张问远、毛学旺一行人经太湖来乌程。

他们一边留意太平军的消息,一边打算进退后路。

城门外,毛学旺腿一抖,穿过这堆无神、焦干的行尸走肉,也不敢和人说话,暴露外乡口音。

他望了望破败的府门,灰蒙蒙的牛毛雨下,一切显得不堪一击。

嗨,军师让这班孩子们学的行军打仗本事再没有用武的地方。

这墙稀碎,吼几嗓子都能塌了。

毛学旺揣紧几分碎银,低头匆匆往街上去。

要找郎中开几副驱寒暖身的药,船上一大二小得顶住了病活下去。

至于吃的,怎么也有点剩下的碎银换点吃的?

到了医馆一打听,老郎中染瘟疫病死了。

二把刀的小郎中出门看诊,要傍晚回来。

等不到郎中回来,那就先搞粮食吧。

粮食更要了命。

关键不是贵,是没有。

粮店的门板都被人卸走了,这世道啧啧啧……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的毛学旺白眼一翻,几尺高汉子差点一口气闷倒。

他自己挺着饥肠辘辘的身子,迈开短腿有气无力起来。

生存还是死亡?

这不是问题,是送命题!

这时支撑着他的不是天国的理想,而是想活下去的信念。

乌程的圣库早就己经被抢光,老鼠进去都得被里面的亲戚反抢了。

哪里去搞食物呢?

船上偶尔能逮到鱼虾,不知道今天有没有收获。

“哎,人穷莫说话,位卑勿劝人。

力微休负重,遭难别寻亲。”

毛学旺吃惊的猛回头,听见自己的脖子发出咔嚓的声音,一丝凉气从破落的肺叶子上冒到了头顶心。

特么这地方还有这样的人?

要不然说好奇心好死猫呢。

回头一看一个衣衫褴褛,穿着破败的独眼中年人身上套了一个麻布袋片子,手里杵着一根竹杖,瘦骨嶙峋的癞样子来一阵风都能把人吹倒。

毛学旺第一眼看去就大失所望。

有文化了不起吗?

能顶饭吃吗?

他嘴巴撇了一下,想要翻白眼忍着没有翻成。

初来乍到不惹是非。

独眼赵远龙微微眯起一只眼,另一只瞎掉的眼无能为力。

他刚刚举报一撮疑似太平余孽的流民,从清兵营拿到了赏银。

赵远龙怎么判断这些人是太平军余孽的?

遇到生疏的人上去套话,听着外乡口音接着就去上报。

这时节兵荒马乱,兵油子喜欢杀良冒功。

多少给他们凑一点人头,活过这段艰难时日再说吧!

你有没有冤枉好人?

可得了吧,自己的小命要紧。

有了钱,有了银子才能活命。

赵远龙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十三口人只给了他三两九分银子。

一个人只值五百文钱,当真是人命如草芥。

至于为啥不拿铜钱只拿银子?

铜钱也沉,现在身板不好,拿着都嫌耗气力。

何苦为难自己?

这不是想什么来什么,又一个黑瘦汉子进了他的眼。

拿话撩一下试试,哦豁!

这人回头了,还撇嘴了,怎么着还打算翻白眼?!

我这只好眼睛明辨是非,以为我看不出来,这可不能忍!

就你这身行头,能听懂我说话,能笑话我,不是长毛余孽我还不信了!

他不记得多少天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这时候正是眼睛发绿,看到什么都想上去咬一口试试。

要说独眼龙蒙对了,毛学旺百分百太平军,成分黑到锅底下。

独眼龙打算悄悄缀在毛学旺后面,可惜这破落的河道口没有什么遮蔽物。

河岸边的大小树木己经被讨生活的饥民们冬天的时候砍伐光做柴火烧完球了。

要不是河里的水草吃不成,河里除了水花,啥也剩不下。

要不是外港的芦苇太远搂不到,穷人家没船搂干草,湖面上有一根毛才怪了呢。

独眼龙走近来望了望那艘破船。

以他的眼力,船上拢共也就大小几个人,人少都不上双,没搞头嘛。

这笔买卖做下来油水少不说,还可能遭反噬。

你没看到那几个小赤佬眼睛绿的。

他黯然低下头喃喃自语,罢了罢了,刚拿到点花销就这么算了吧!

嘶,这船人也说不通啊。

病殃殃的几个小孩,忠仆救主好戏码?

回到船上的毛学旺动了杀心。

该死独眼龙吊在身后,意图不轨,司马昭之心。

赵远龙铁定不是什么好人。

奈何这种人到处都是。

只要说出几个长毛行踪就能拿到赏钱,这生计简首是,轻松他妈给轻松开门,轻松到家。

要解决这么一个不是好人的人。

办法多的是。

开春里游泳溺水有点扯,上船来偷鱼被爆头可还行?

反正这年头死个人比死条狗还翻不起风浪。

死条狗会有许多人为了狗肉跳出来理论理论,这条狗是自己家养的,刚好肥壮意外身亡,理应归还。

死个人怎么办,还得贴钱办丧葬烧纸,啊呸!

命如草芥,贱之无敌!

笑话,不是大户人家哪里养得起狗?

毛学旺喜欢狗。

特别是狗肉。

可惜没有。

独眼龙不喜欢狗,但也喜欢狗肉。

就是怎么搞?

可巧,河岸竟然有条油光水滑的狗,在砍断的柳树根边上呲尿,旁若无狗三晃两摇着尾巴圈地盘。

两个人各自心头大喜。

这狗,我要了!

哼,两狗相争,必有一伤。

啊不是,两强相遇,好狗不挡道!

两人眼里霎时闪过一抹残忍的亮色。

各自用眼里的机锋较量。

毛学旺先回神,“瞎子,你拦着,我下手。”

赵远龙大怒,“什么瞎子,你才瞎?”

手里竹杖倒是没有拖后腿,磕在土坷垃上发出“哚”的一声。

油光水滑的狗抖了抖,警觉的放下那条想呲尿的后腿,西爪落地,尾巴也不动了,囧囧有神的一双狗眼望着独眼龙和他的竹杖。

飞来横祸呀!

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块破砖夺走了狗命。

狗一出场就破了头,丢了命。

说好的铜头铁背豆腐腰呢?

怎么都没个响就一下没了,瞎扯淡。

临死它也没明白碳基生物两脚怪既温柔又残暴的分裂属性。

画外音: 导演?

这狗演的假,自己凑上去挨的砖,神***打狗脑子一枪死,一砖头能打死才怪了,差评!

扣它盒饭。

导演: ……反正狗死了,接着演。

为了这口肉出手扔砖的毛学旺眼力好,手劲猛,长期的亡命逃亡锻炼,脚下更不慢。

到了还在抽搐的死狗近前一脚把它踢下去河里。

动作丝滑,惟脚熟尔。

赵远龙气笑了。

“旁友,是不是打个商量?”

商量个嘚儿啊商量?

瞅你帅瞅你瞎瞅你身材像麻杆?

这狗,我凭能耐踢河里的,就算你能捞起来,我也不能给你这机会。

毛学旺闷声不吭,才不废话。

省着劲儿削人,咬人的狗不叫。

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虎口夺食那更了不地了。

这两人为了挣这狗好一顿拳打脚踢,拳拳到肉,脚脚到档。

地上的灰尘都扑簌簌跑路了。

别看瞎一眼的赵远龙又瘦又干,玩命起来谁特么都变身人见人怕的恶棍。

今天也算撞了太岁,碰到一位更狠的祖宗。

竹杖早不知道飞哪去了,刚鼓劲打下对手腮帮子一颗牙,自己没落好,吃了两记王八拳,胸腹间的气血都走岔了,往鼻子嘴巴,还有仅剩那一只眼冒出来。

赵远龙一看不敌,顶冒着脊梁骨往天灵盖出的冷气大叫,“旁友!

我认栽!

住手住手。”

狠的怕不要命的,偷偷出手摸了摸褡裢里那三两九分银子,寻思着怎么也不能把命丢这,罢了罢了!

不想我赵远龙还吃这么个亏,不分这一半狗肉拉倒。

你这厮坏了规矩,自然有报应。

这份因果日后再了。

赵远龙退出三丈地方开外,吐了几口血水恨恨的。

毛学旺没有呸血,狠狠的咽了,生怕围观的老帮菜起幺蛾子。

这事自己办的不够敞亮。

见面分赃平日里还能和你聊聊,今天,在这,别想!

他恶意满满瞪住赵远龙,退了两步一抱拳,转身就冲河下走。

再不盯着狗虽然漂不出多远,河里有啥玩意叨了肉追不回来。

围观的几个人散了,赵远龙溜了。

毛学旺找到狗,回船上找篙去够上船炮制狗肉。

烧火的草根柴火还得费心思淘弄呢,得弄上几口热热的肉让几个娃娃兵回魂。

船上人眼见毛学旺和人动拳脚,默默看了全程。

船尾的老西拉一把河里下的竹篓子上来,欣喜地说:“张教头,有鱼还有虾子!”

半靠船帮的张问远冷眼刀过去,老西一缩脖子。

“张班头,有,有鱼,有虾……”船上几个人黧黑脸上都露出一丝笑。

“这独眼龙想卖我们兄弟们。”

毛学旺一跨步上了小船,晃荡了好些下。

张问远眼光厉色一闪,冲老二皱了下眉头。

老二陆平腰板一正,看看眉头能夹死苍蝇的张班头回了一声,“去几个人?”

张问远略一沉吟,“你带老西一起,可行?”

老西弄好了鱼虾,忽哒忽哒三两下从船尾跨过人头和臭脚,拉着杜平就要往岸上跳。

老二陆平甩了甩胳膊肘,还看着张问远,“两个人不稳到,可得让老大一起。”

病殃殃的老大杜中抬起头,撑着有点发热的小身板想起身。

张问远踢了他一脚,“老大等医好了有的是功劳。

就你两个过去。”

“就是说,老大还病着,这趟弄不成。

我们两个也底定。

那独眼龙看着就没力气了,刚才都没打过毛,毛班头。”

老西摸了摸腰头系住的半截断匕首,又拉了把老二陆平。

“去吧。”

张问远无力的摆摆手。

两个少年噔噔两下从破船上岸,奔着赵远龙的方向下去,留下一只破船在水漾漾的河面上摇晃。

—据史载,大战前西十七万人口的长镇被淮军夺城后报复屠杀,又受到饥荒和瘟疫打击死者十倍于阵亡者,以至于长镇境内只剩下七万余人。

整个乌程府战前二百八十五万人到战后余下七十万。

“自庚申(1860年)至壬戌(1861年),贼往来不记其数。

民始时死于兵戈,其饿毙者尚少。

至壬戌五六月,颗粒难得,民皆食木皮青草,由是***饿毙。

往时户口十三万有奇,至甲子秋贼退,编排止六千遗人而己”——《安吉县志》“兵燹之余,民物凋丧,其列于册者孑遗之民仅十之三焉”——《长兴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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