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启民可汗,宫庭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在完成统一国家的壮志后,文帝晚年也与普通老人一样,过起了安闲自在的生活。时常伴他快乐的,除了陈贵人,就是两匹“国礼”宝马了。
夜深时,幽动的灯烛影影绰绰,将陈贵人孤寂柔美的身影,摇曳得愈发婀娜——腰肢似柳,春山脉脉,艳冶销魂,容光夺魄!
可惜这一切,文帝却丝毫未见。此时,满头华发的他,正卧在美人膝头,像普通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久久地昏睡着。
三更鼓后,宫外暗风乍起,几片落叶猝然砸向窗棂,发出尖锐的沙沙声。陈贵人抬头四顾,见龙榻边高悬的金丝帷幕,不停地拂动摇摆——于是她本就忐忑的心,瞬间波涛翻涌起来。
“近来总是这样莫名心悸!”她手抚胸口,依旧无法平复,只好深吸口气,将眼睛闭上,不再去看那晃动的帷幕。
近半年来直觉告诉她,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一点点地逼近——可又道不清具体是什么,只好在夜阑人静时,无奈地暗自忧愁!
“爱妃,是不是起风了?”文帝朦胧着眼,似睡又醒。“皇上,的确起风了,您觉得冷么?”她为文帝掖了掖被子,又轻轻地拭去他额头上的汗水。“你辛苦了,一起睡吧。”文帝关切地道。“圣上请放心,臣妾不累;能看着圣上睡得香,臣妾比什么都高兴!”
文帝感激地执住陈贵人的手道:“明天,朕陪你去骑马!”“嗯,一言为定!”贵人点着头,微笑地催促道:“圣上好好歇息吧。”
她轻轻摩挲着他暮发苍苍、慈睦安详的额头。不多时,文帝微弱的鼾声复起;再次把贵人孤零零的身影,留给漫漫长夜。
霎那间,她忽然觉得,也许在某一天,身旁这位天下最具权势的夫君,可能突然会无法保护她……
天亮后,文帝似乎又恢复了王者的矍铄,冠冕齐整地上朝去了;陈贵人熬了一夜,眼睛红红的,恹恹的,却丝毫无怨无悔。
论美貌和贤淑,举朝上下,无人能与陈贵人相比。天下男子,无不希望娶到她这样既倾国倾城,又温柔贤惠的女人!可令人担忧的是,一个充满野心的觊觎者,竟离她如此之近……
文帝下朝时,已快晌午。睡眼惺忪的陈贵人,被兴奋而归的文帝吵醒。
“朕生了个好儿子,我大隋后继有人啊!”他自顾自说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陈贵人从床上探起身,疑惑地看着文帝,关切问道:“是哪位皇子,使圣上如此高兴?”文帝抓过她的手,激动地握着道:“当然是咱们的太子,杨广喽!”
“杨广?”陈贵人蹙眉思索间,心头倏忽笼上一层乌云。
她虽已来大隋这么多年,可对这位新太子,始终有种说不清的畏惧!当年杨广还是晋王时,正是他亲率大军攻灭了陈国,使自己沦为亡国公主,被当作战利品献给了文帝。陛下屡屡赞扬他战功卓著、才能罕有,独孤皇后也经常夸他孝悌懂事、安分守己,杨广由此在极短时间内,成为文武百官的楷模!接下来,长子杨勇日渐失宠,很快就被人密告谋反,不仅储位被黜,还被诬陷成疯人遭到永久圈禁,彻底由杨广取而代之……这一系列重大变故极其猝然和迅速,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直在暗中强力推动,使人细思极恐!
“嗯——”一声轻咳,她才注意到文帝正背对着她,已端直了双臂,等候更衣。她赶忙过去,帮他褪去冠冕和朝服,又换上日常便利衣着。低头整理褒衣博带间,她不禁又想起那杨广。
独孤皇后生前异常偏爱他,不只因他战功多、能力强,还因为杨广生活节俭,不好女色。尽管他素日确是表现得孝悌谦恭,处处谨言慎行,但自己以女人特有的机敏观察,此人绝非外表那般忠厚老实。直觉告诉她,一定要远离太子,哪怕片刻对视也不行;否则,一种不祥之感会立即像瘟疫一样倏忽上身,久久挥之不去……
“爱妃,爱妃!”文帝摇着陈贵人双臂,终于使她从思虑中缓过神来。“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文帝关切地问。
“不,没有!臣妾只是听圣上叨念儿子,略微有些思念母亲罢了。”陈贵人莞尔一笑,极力掩饰心中忧虑:“皇上答应带臣妾骑马,咱们现在就去好吗?”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和文帝一起骑马,就成了她唯一的消遣。
“好,立刻就动身!”文帝执起她手,两人一路说笑着乘辇而去。
御马场的执事名叫那木罕,是一位西域胡人,更是一位杰出的马行家——无论是相马、养马还是驯马,都极其精通与擅长。来中原的十七年,他曾一直任文帝的马夫兼近身侍卫,经历大小阵仗数十次,四次重伤垂危。拥戴着文帝一步一步走向巅峰的同时,他自己也逐渐变成一个佝偻老头儿;半年来,更是每况愈下,咳疾不止。
“朕的旧臣,与朕一样,都老了!”文帝在辇上感慨地道。陈贵人虽然心里一震,却仍不动声色地安慰道:“圣上万寿无疆,何老之有!”文帝苦笑着摇头,冲远处正要跪迎的那木罕摆了摆手。
他心疼那木罕,不但时常免去他的跪礼,下辇后更执起他的手,关怀地问这问那;那木罕也非常惦记文帝,每次面圣,都似有说不完的话。
寒暄了好一阵,两名侍者熟练地牵出两匹宝马。那木罕先扶文帝小心地骑上踏火乌龙驹,再扶陈贵人骑上披金白玉驹。
这乌龙驹说来甚是神奇,当初尥蹶子把启民可汗掀翻了几回,可被文帝第一次触摸的时候,就立刻安静下来!“哟,这马还看眼缘!”那木罕清晰记得那日文帝的神情,陛下还兴致勃勃地亲自给马洗梳一番!后来,文帝每次去骑,它都会主动跪下,直叫人赞叹它天生的灵性;也或许,是因为文帝有着与它旧主人相同的英雄气场,得到了战马的钦服和认可。
文帝与陈贵人并肩骑着马,手挽着手,一起走向鲜花和绿草交织的原野,走进远离权力和世俗、只有他们两人的浪漫世界;夕阳下流淌的金色阳光,逐渐融化了彼此身影,两骑最终消失在茫茫草场尽头……
有道是:“日月昼夜转,年光难驻留。”皇帝纵然可以号令天下,却也不能挽留时间哪怕一分一毫。随着年事愈高,文帝已经数月不能骑马,连日来已经不分昼夜地昏睡了。
“爱妃,什么时辰了?”他几次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询问时间,大概自己也意识到,未来所剩时日无多。“皇上,是巳时。”陈贵人回道。“噢,今日朕又不能上朝了。”文帝苦笑一声,右手无力地拍了拍陈贵人的手:“快扶朕起来,朕的身子躺得都痛了。”
陈贵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扶他慢慢站起。若非日夜相伴,绝难相信寥寥数月前还与她策马追逐的人,如今居然连起身都成问题。
“陛下,太子给您请安来了。”太监细声轻语地进来禀报,唯恐惊到风烛残年的陛下。
“让他进来吧。”文帝走了两步,旋即便觉得累了,在陈贵人搀扶下,复又气喘吁吁地躺回床上。
“父皇,儿臣看您来了。”杨广一进门,就扑通拜倒。
文帝点了点头,将其召到近前,万分疼爱地抚着他的手道:“父皇老了,快不行了,将来你一定不要辜负朕的期望,把国家治理好啊!”
“父皇永远不老,儿臣愿用自己的命,为父皇延寿!”杨广信誓旦旦,泪水在两眼里一直打转。
“好,好!朕有你这份孝心就知足了!”文帝激动得哽咽,双手紧紧握住太子的手,父子俩生离死别,呜呜咽咽地哭了好一顿。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家头一偏,双眼挂着泪,再次昏睡过去。
杨广伏着身,默默等了许久,却见文帝双目紧闭,久久不再醒来。就在这寂寞无聊的等待中,他偷偷打量起父皇身旁这位梦里垂涎已久的美人。
陈贵人低着头,正全神贯注照顾文帝,丝毫未察觉对面这双不安分的眼睛。累日侍疾,她已然疏于打扮,往日整齐高耸的云鬓,此刻杂乱地垂散在肩,丰满的胸脯随着呼吸起起伏伏、若隐若现,杨广几欲流出涎水。
后宫规矩森严,按理说探视完毕,他应当及时离去——即便身为太子,也无权久留。但此刻他心中的野兽已跃出樊笼,尤其看到父皇命若游丝,至高无上的权力,正真真切切地向自己靠近——欲望与贪婪瞬间疯狂滋长,不再有任何掩饰!
“螓首蛾眉,娇俏琼鼻,樱桃小口,柔嫩玉颈,芊芊玉手……”杨广目光放肆地逡巡于每个部位,就像饿狼端视着一只肥美嫩兔,恨不得立即扑过去大快朵颐。
陈贵人虽比杨广年轻,可论辈分,毕竟是太子的庶母。待她觉察到不怀好意的目光,脸上不禁燎过一阵***。“混帐!”心里怨骂一声,再无心照顾文帝,愠怒地甩袖离去。
此刻,她只想离这个陛下口中的“孝顺儿子”越远越好。
宫廷深幽,陈贵人七拐八绕,终于到自己卧房门口。待她正欲进门那刻,忽然感觉裙袂被什么东西扯住。回头看,不由“啊!”地大惊失色——一个魁梧身影正伫立身前!
“贵人莫怕!”杨广奸笑着,举止放荡似完全换了一个人。
“太子来这里为何?”她强装镇定,厉声质问。
杨广***地道:“我终日在御榻前,与贵人相对,神情飞越;今日终于有机会,乞望夫人赐我片刻之欢!”
陈贵人心里一紧,声音微颤道:“太子,我已托体圣上,名分所在,岂可如此?”
“情之所钟,讲什么名分?”杨广心口燥热,呵气如牛,一把将她紧紧抱住,欲行不轨:“你知道,我倾慕你很久了……”
“放肆!”陈贵人耳若火烧,一边竭力推拒,恼羞成怒间,当即甩他一个大嘴巴:“我是你的母亲!”说完已浑身颤栗,撇下太子,跌跌撞撞逃回文帝的寝宫。
杨广愣怔在那,如炽的***瞬间熄灭!
待他缓醒过来,红肿的脸旋即煞白!父皇毕竟还没死,只要一息尚存,他就永远是国家的主宰之人;调戏母妃,本就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倘若传出去,还不被天下人耻笑?瞧四周无人,杨广赶紧用袍袖遮住脸,灰溜溜地逃出皇宫。
回到太子府,他越想越怕,自料大祸罹身,因此连夜召集心腹,商谋对策。
陈贵人一口气跑回仁寿宫,却见文帝依然睡着,心中不免一阵失落;余怒未平地跌坐床边,又不敢惊扰圣驾,最终忍不住满腹委屈,越哭越响。
“爱妃,怎么了?”文帝醒来拾起她的手,轻轻抚摩着问道:“谁惹你生气了?”
此事攸关太子,陈贵人哪敢乱说,只是一个劲儿啜泣,可把文帝急得够呛:“究竟是谁,使你受了这么大委屈,大声说出来,朕为你做主!”
“是……”她刚说一半,却又慌忙改口:“没有谁!”
“究竟是何人!?”
见文帝已然怒不可遏,陈贵人只好泪眼婆娑地道:“是太子!太子无礼!”
这句话似惊雷一般,几乎将文帝从床上炸飞:“什么!究竟怎么回事?”
见龙颜彻底大怒,陈贵人再不敢丝毫隐瞒,慌忙跪拜到地上,把先前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
“这个畜生!朕还没死,他就放肆成这样!”文帝咆哮着,气得须发直抖:“竖子何足付大事,独孤诚误我!”废立太子之事,先皇后独孤伽罗可是起了主导作用。她极度厌恶杨勇、偏爱杨广,几乎左右了文帝的决策。事情发展到如今局面,文帝真是恨毒了她母子俩。
见皇上青筋暴起,脸色近涨成紫黑,陈贵人吓得急忙跪走上前,紧紧抱住文帝的手道:“圣上千万息怒,切莫伤了龙体!”
文帝此时哪还听得进劝?只见他一把抓起杯盏,往地上摔了个粉碎:“畜生,朕绝不留他!”正要召唤传令的太监,忽然感到胸膛一堵,双目眩黑,一股咸腥从口涌出。
“圣上,圣上……”陈贵人慌忙扶住文帝,防止他仆倒,凄厉的呼救声,响彻在空旷的宫殿中……
御医匆匆忙忙赶来了几波,又走了几波——整晚上走马灯似地不住换人,更使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陛下的龙体,恐怕……”见他们莫不是一副无能为力的表情,陈贵人硬撑着道:“你们已尽力了,都下去吧!”打发走御医,独自默默拭净泪水,而后将汤药按照嘱咐,不时往气息奄奄的文帝嘴里喂……
过了有如一个冬天般漫长,文帝终于一点点还醒过来;折腾到此时,已将近午夜!
“爱妃吗,是我的爱妃么?”文帝病恹恹,双眼似睁还闭。
陈贵人赶忙抓住他的手道:“圣上,是臣妾,臣妾就在您身边!”
文帝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好,好,我的好爱妃!”喘息着调整了半晌,挣扎着起身道:“看来老天还不打算收我,叫我——活下来,活下来收拾那孽畜!”陈贵人不敢作声,只是用力点点头。
“来人啊!”再次召唤传令的太监,却发现进来两个陌生人。文帝睁大眼问:“你们是谁,为何在此?其他的人呢?”
左侧之人恭敬地施礼回道:“启禀圣上,小人名唤张衡,乃奉太子殿下之命,专门服侍陛下。”
文帝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我不需要你们!快把原来的人给我叫回来!”
却见张衡面露难色,眼神向旁边逡巡;身旁另一人,赶紧接道:“太子有令,为免搅扰圣上休息,今夜宫中人等,一律不得进出!”
文帝一听,差点没气炸了肺:“反了,反了!这逆子,莫非想要谋逆不成?”盛怒中,一把拾起床头御剑,向他俩砍去:“你们快给我滚!”两贼子见势不妙,急忙灰溜溜逃走。
文帝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只能不住高声咒骂,直到喘不过气来,才勉强停住。见俩贼人暂时远去,他赶忙用眼神示意陈贵人,取来了笔纸,自己勉强撑案坐下,颤巍巍地疾书一封,而后又在贵人耳边,一番仔细叮嘱……
钩月高悬,御马场执事那木罕,躺在床上刚要休息;突然,一只洁白的鸽子飘然入窗,落在桌上“咕咕”叫个不停。
“飞鸽传书!”那木罕脑海中一闪,当即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这种秘密传信方式,文帝与他有过约定,轻易不会使用;今夜毫无征兆地骤然启用,定是有万分紧急的大事!
小心翼翼地抓过鸽子,从腿上摘下一个纸卷儿,展开细辨,两行小字不禁使他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太子不臣,丧德失道,朕已被困,速引兵救!”
“宫中果然发生了变故!”那木罕做梦也没想到,这回居然是他平生收到的最严峻的一次危情。“眼下皇宫内外,想必尽被太子控制,唯一之法,就是赶赴洛阳郊外的南大营,寻求勤王援军。”他心里快速思量一番,当即定下主意。
南大营驻军十数万,是附近唯一一支能和禁军抗衡的力量;只要凭陛下手谕调动他们,必能攻入皇宫,救得圣驾。可南大营距这数百里,估计一路还需躲避敌人的追杀堵截,且必须在夜半前到达,否则便会失去意义——一般马力根本不堪此任,这该如何是好?
那木罕脑子里一匹马一匹马地挨个过着,只是不住摇头,最后长叹一声道:“想这御马场精骑数万,却难挑出一匹堪用之才!”
“咕咕咕……”桌上的鸽子洁白如雪,一下提醒起他,似乎遗漏了什么。
“披金白玉驹?”自己念头一闪,旋即又无奈地摇头。这匹马最近状态不佳,精神萎靡,又不怎么进食,许是病了,须好好调养一番。
那就唯有踏火乌龙驹了。
“哎——”那木罕又一声长叹。别看这匹马他伺候了那么久,可素来只有文帝能骑;即便自己对它爱之如命、护之如子,也只能艳羡地看着,根本上不了身。但眼下情势危急,又别无它法,他再也顾不了那么多,急忙收拾齐行装,直奔后院马厩而去。
提灯笼找到踏火乌龙驹,发现它还没睡,正精神矍铄地打着响鼻。那木罕上下端详了许久,确认它完全无恙,才从栓上解开缰绳,将其牵出到空地。
“看在今晚天色这么好的份上,你可千万别发脾气啊!”那木罕左手挽缰,右手轻轻地在马颈上抚摩——一般马只要捋顺了毛,必然听话!他耐着性子摩挲半天,瞅马渐渐松弛下来,便借灯光瞅准金镫,一个冷不防就想上马。怎料乌龙驹反应忒快,原地骤然凶转起来,那木罕一条腿挂在镫上,另一条腿不住在地上蹈着,怎么也跨不上去。
几圈过后,手里纸糊的灯笼被甩落,踏得扁烂。那木罕两眼喷火:“今晚纵然被你摔死、踩死,我也一定要骑到你的背上!”把心一横,一只手攥紧鬃毛,另一只手扳住鞍,呼地一下跳上背去。
这下,乌龙驹彻底暴怒!只见它面露狰狞,汗毛全竖立起来,肚子就像充气般膨胀两圈有余,只听“嗷——”的一声嘶叫,当即狂跳扭甩不止。那木罕惊变了色:“还从未见哪匹马发这么大的脾气!”赶紧放低身姿,生怕被甩飞出去。
到底是老把势、马行家,他坚持了好一阵,才被甩***下。
“再来几次,一定会成功!”那木罕咬咬牙,揉着几乎要摔碎的***,继续搏命。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最后,他终于服输地趴在地上,灰头土脸,再也爬不起来。
挫败了偷骑者,乌龙驹倒显得悠然自得,自在地打着响鼻。看着不谙世事的马儿,那木罕不禁老泪纵横:“神驹啊,神驹,你若真有灵性,赶紧救救你的主人吧,陛下恐怕熬不过今晚呐!”望着闪着纯真眸子的乌龙驹,那木罕越哭越伤心,最后瘫坐在地上,双臂紧紧抱着那健壮的、承载着一切生机和希望的马腿。
风,呜呜咽咽,像是在哭,不时推搡着落叶,在地面上“吱吱”地滑动;不知不觉间,马的高度越来越低……那木罕迷茫地睁开泪眼,发现双手竟已触及到马背!
神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悄悄跪下了身子;那油亮的马鞍,在皎洁月光下,正明晃晃的横在眼前!
“好马!我替皇上谢谢你了!”激动震惊之余,那木罕顾不得多言,赶紧挎上弓刀,哆嗦着爬上马背。只见乌龙驹利落地起身,长嘶中扬蹄高耸人立;待前蹄甫落,伴随一声“驾!”,这马便如射出的箭一般,眨眼消失在夜幕里。
神驹穿云破雾,仿佛能缩短时空距离,那木罕只听耳际风响,不觉间已奔出五十里外。快接近两山夹的一个隘口时,他不由紧张起来。
这地方,他实在太熟悉了!别看前面两座山都没多高,却像狼牙一般交错着,把唯一的通路,挤成仅容两马并行的羊肠小道——按兵书来说,这是典型的“圮地”,一旦有伏兵,过者九死一生。
“此处曾发生太多惊心动魄的战斗,多少次宫廷内斗,都是在这里开始或截止。”那木罕轻抚马颈:“以晋王的狡诈,绝不会忽视如此重要的截击地点!只要能闯过这里,往后便是一马平川,凭你的本事,定能彻底甩掉追兵,搬得救兵——局势或许可以一举逆转!”乌龙驹恰好轻嘶一声,像是回应。
“能和如此绝妙神驹并肩作战,不亦快哉!”那木罕胸燃热火,豪气陡然升腾。约莫距离山口两箭地,他将背着的弓悄悄取下来,从箭袋里摸出三支箭衔在口中,又在手里攥了三支……神驹仿佛也心领神会,自觉加快了步伐。
山隘口,眼看越来越近!
“哎,听到什么声音没有?”放哨兵士疑惑地问旁边人。
另一人搭耳听了听,不屑道:“你听错了,大概是风声。”原来乌龙驹别看跑得飞快,可蹄声却很轻,“嗒嗒嗒,嗒嗒嗒……”的节律和着呼呼风声,不经意极易混淆。
“不可大意!”巡值的将官警觉起来,当即下马伏到地上听。“不对,是马蹄声!快点亮火把!”等众人慌乱中点燃火把,那马已经影影绰绰地跑进视线。
“放箭么?”一兵士请示。
“先莫急,马上无人!”将官诧异地瞅着对面,很奇怪一匹马怎会如此大胆,竟敢独自在暗夜中飞驰。要知道这深山中时有野兽出没,除非……就在他疑惑间,那长鬃披掩的马腹下,突然钻出一个人,手中的弓已拉成半圆正瞄向自己!“不好!快放……”将官还没来得及下命令,锋利的箭镞已穿破喉咙,尸身随即栽***下。
“不好,有人闯关!”猝然剧变使守兵乱作一团,那木罕抓住机会,“嗖、嗖、嗖”又连施数箭。趁敌人自顾不暇,战马一个凌空跃顶,翻过拦阻人墙。
“莫让他逃走,快放栅栏!”混乱中,一个领兵的头目大叫。
就见山隘出口,一人多高的木栅隆隆关闭。那木罕放眼望去,惊出一身冷汗——那栅头交错四散,都像剑一样尖削,寻常马怕是腿都要吓抽筋。“乌龙驹能行吗?万一哪个部位稍有剐蹭,就得穿膛破肚,哪还有性命去南大营?”那木罕叨念着,不免内心焦急。
乌龙驹大概也发现情况,突然降低了速度。要知道马的夜视能力不比猫狗,换作白天,过这样的障碍或许有些胜算;但在夜间,战场环境又这么复杂,即使身经百战的乌龙驹,似乎也没了底。只见它越跑越慢,及至栅栏近前,竟然彻底停住!那木罕顿时心凉,看来连神驹也无能为力了。听身后不远处,喊杀声接踵而至,他红眼道:“既然走不了,索性就杀个痛快!”拨转马头,义无反顾冲入重围。
“来啊,不怕死的来!”那木罕左手执弓,右手挥舞短剑,如张飞在世,吓破敌贼肝胆。乌龙驹更无愧西突厥第一战马,只见它咆哮奔跃,横冲直撞,好似狮入羊群一般。“这一人一马甚是厉害,如潮水般推来荡去,使我伤亡近半!”敌主将怒目圆瞪,一直毫无办法。
若说一支军队最危险的,往往不是一群猛将,而是能谋善划、诡计多端的军师。主将身后伫立的一位青衣儒士,看似弱不禁风,却目光如鹫,阴恶至极。他观察了半天,缓缓地道:“他俩的战斗力,现在看来,主要在那匹马上;当下破敌之要,必先使人和马分开!”
主将点点头,大手一挥道:“你去布置!”
那木罕士气正盛,却忽然发现敌人变了招数:只见其两人一组,拉起粗绳向马腿围拢。“他们想困住马的行动!”那木罕当即跳下鞍猛砍绳索——而这恰又落入军师的算计——不远处隐蔽的五名弩手瞬间齐发,那木罕躲无处躲,一条腿被射穿;乌龙驹也身中两矢,汩汩淌血。“都是我连累你!”那木罕不忍再骑它,用力砍断自己腿上箭杆,便独自冲入敌阵:“快走,不必管我!”乌龙驹一个劲儿焦急踱步,嘶叫着兜转不停。
敌人一潮潮地涌上,失去战马助力,那木罕武功再强也难敌众手!就在他打算做最后一搏时,隘口方向突然传来火光。
原来,守兵慌乱中丢弃的火把,不小心将木栅引燃;大火熊熊照亮了战场,更照得乌龙驹双眼炯炯发亮。只见它一个箭跃,骤然蹿到那木罕近前,吓得周遭敌兵瞬间躲得老远。“这是!?”就在敌人惊骇间,突然见这马前腿微曲,将前身半伏下来。那木罕心领神会,立即拖着伤腿爬上马背。待敌人转醒过来,人和马已稳稳结合,再难近身。
“糟糕!”军师面色苍白,急吼吼地大叫:“快射死他!不,先射那匹马!”
相对弓来说,弩是尤为克制骑兵的利器;见几个弩手匆匆赶来,那木罕不敢耽搁,急忙催马闪进乱军之中。
“别叫他跑了!”军师嘴唇哆嗦着,已经没了血色。
乌龙驹不愧称“神驹”,或许是战场经验丰富,或许真有某种天生的灵性——它似乎知道什么时候,一匹战马最该做什么!只见它不再恋战,载着主人径直向隘口飞奔。从其笃定眼神与坚毅蹄声中,那木罕隐然明白了一二。
眼见这匹马朝栅栏冲来,敌人纷纷躲闪,皆不屑阻拦!他们以为,凭那么高的栅栏,又炽焰熊熊,除非马是吃了虎胆,并且生了翅膀,否则无论如何也跳出不去。
可惜他们,并不了解这匹马。
就在敌人等着人仰马翻、即将捡拾胜利的时候,却惊恐地看到另一番景象:踏火乌龙驹,一跃而起,竟真似肋生双翅,“飞”过高耸的木栅和火焰……眨眼间便没了踪影!待大家抢过去看,栅栏外只留下四个碗口大、深深的蹄印。
冲破“鬼门关”,神驹踏云追风,在山间逶迤穿游。那木罕虽为御马场总管,一生骑快马无数,却从未像这般紧张***:“这哪里是一匹马,这就是一条黑龙!”惊叹之余,不由牢牢把镫夹紧。
眯眼顾望,一路猿啼鹰飞,虎啸狼嚎,无不一闪而逝;唯有纷飞的草芥,一溜相随。“有希望,有希望!”那木罕心中燃起热火,两眼在黑夜里矍铄闪光。
“这是第三十二座山?还是……第三十三座山?”数百里险途,在紧张和煎熬中度过;他还在迷惘之际,蓦然发现已到洛阳南大营!望着辕门外的灯火越来越清晰,那木罕不由心头一懈,疲惫已极的身体顿时飞离了马鞍……
朦胧中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名丫鬟持着勺儿,正向他口中喂水。“醒了,终于醒了!”听到一旁有人说话,他定了定神,这才发现屋里另站着两位将军。
那木罕心中焦急,也顾不上问明对方身份,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对他俩道:“皇上,皇上有难,快去……!”不等他说完,居前的将官摆摆手,示意那木罕切莫着急,又指指他腿上的箭伤,让他好好休息。一旁副将趁机安慰道:“大人请放心,我家主帅已读过密诏,全营很快就可以动身勤王!”说着,恭敬地托出密诏,又小心收入袖中。
“将军就是南大营主帅?!”那木罕内心狂喜,紧紧抓住居前之人的手,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那人微微点头,谦虚地道:“末将郭镇山与南大营,全凭大人驱使,愿为皇上肝脑涂地!”那木罕心中骤然像放了个礼花,眼前豁然一片光明——只要主帅肯奉诏,大功就相当于告成了一半!
一旁副将不失时机道:“大人请放心,咱们郭元帅光明磊落,赤心报国,定不负龙恩,保得圣驾平安!”那木罕激动得双眼噙泪,抱拳感谢道:“有劳二位将军!”副将不以为然地一摆手,义愤填膺地道:“那杨广犯上作乱,不忠不孝,人人得而诛之!末将这就去传令,二位大人请稍候。”说罢拱手离去。
那木罕由于失血过多,说话几句便脸色苍白,喘不过气来。郭镇山宽慰道:“打仗的事交给我们,您尽可好好休息,毋须担心。”说罢扶住那木罕,帮他小心躺倒到床上。
“碧玉。”“在!”那丫鬟应一声,赶紧上前。“好好照顾大人,按时换药,莫使他受半点委屈。”“小人明白!”丫鬟爽快答应着,讨好地帮那木罕揶了揶被角。
见一切安排妥当,郭镇山拱了拱手,也告辞去做准备了。
“愿苍天保佑大隋,保佑陛下平安!”那木罕欣慰地闭了眼,俄尔又昏睡过去。“点名……”辕门外号令声高,梦里金戈铁马,入王朝……
“皇上,臣来救你了,皇上……”两行泪迹未干,那木罕突然被从梦中吵醒。定神一看,一伙人面色凶狞,正持刀围在床前。“下来吧,你!”为首的小将,一把将他从床上拽下;那木罕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肚子上就重重挨了一脚。“把逆贼绑了!”周围人一哄而上,将他按住捆个结实。
那木罕心中一个激灵:“莫非郭元帅出卖了我?不会啊,他若想抓我,不用等到现在啊?”想起他态度恳切与悉心照顾,那木罕隐约明白了:或许事态有变!
真的不幸言中。原来,太子亲信携矫诏匆匆赶到,将半出辕门的大军,恰好堵个正着。五六个御前侍卫上前便要捉郭元帅,兵士们有意拦阻,皆被副将喝止——哪想此人乃宰相杨素安插于军中的心腹,关键时刻果然派上用场,只一句话便稳控住局面:“兄弟们少安毋躁,且先听听圣旨上怎么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大营主帅郭镇山疏于职守,里通叛匪,现立即革职,就地正法;令副将韩飞龙接替主帅之职,火速缉捕叛匪,押解京城;其余人等,各自安营,既往不咎,违者诛九族,钦此!”听太监宣读完“圣旨”, 兵士们交头接耳,皆失去立场。
“还等什么,各自安营,没听见吗?想被诛九族吗!”副将厉声呵斥,兵士们面面相觑,最终三三两两散去;另有几个爪牙,顺新帅眼色,呼喝着冲进堂屋——那木罕由此,经历了这翻天覆地的变化。
辕门外,郭镇山头颅被高高吊起。
辕门内,那木罕身披重枷,被推入囚车。
踏火乌龙驹,四蹄以铁链相连,也被锁进特制的笼车。
押解队伍连夜出发,颠簸着向都城缓缓行去。一路人无语,马不嘶,一切尽湮没在绝望中。
抵达大兴城,已是第三日清晨。随着城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满城的缟素。那木罕十指紧抠笼木,眼泪不住地往下流:“皇上,臣愧对您啊,愧对您!”声声椎心泣血,蕴含了多少悲愤和自责;从此他彻底万念俱灰,再如行尸走肉一般。
到了天牢,他和乌龙驹分别关进不同囚室——唯同样的阴暗逼仄,同样的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等死。
过了不知几天,那黢黑的牢门终于打开,透进一缕阳光。两个牢卒进来,一人拾起一边胳膊,将奄奄一息的那木罕拖到外面平板车上;不久,又将瘸了腿的乌龙驹,牵入旁边一辆粗大笼车中——这对浴血厮杀的战友,即将开始临死前的最后一路同程!
那木罕挣扎着仰起头,感激地道:“你是一匹勇敢的战马!”乌龙驹深情地看着他,轻轻打一下响鼻。“别看了,都是快要死的了。”牢头儿用刀鞘磕了磕笼木,训斥道。“出发!”一声令下,两辆车同时启动,朝城外缓缓驶去。
笼车一路吱呀,囚禁着高贵的战马,穿过哀寂漫长的街巷——仍然是这条路,不知它是否会想起初来时万人空巷,夹道欢呼的情景?
一朝之患,风光不在;往事随风,恍然如梦。
出了城门,又走过半个时辰,队伍到达郊外的一处山谷。苍松翠柏,鸟鸣啁啾,更衬托出墓地独有的死寂。当车在一个巨坑前停稳后,乌龙驹坦然走出笼门,毫不迟疑地跳进坑里。
坑中,披金白玉驹已经安静地站在那,依然美若仙子,那洁白如玉的身体,那纵贯头尾、似一道火烫流金的鬃毛,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它一见乌龙驹进来,立即凑上前,用嘴唇亲昵地蹭着对方;温柔低吟,像夫妻间的关心问候——这对稀世宝马渡尽劫波,最终幸福地团圆了!
杨广篡夺了帝位,料理完一切后事,最耿耿于怀的就是这两匹马——一看到它俩,就会想起文帝与陈贵人相伴的情景。他颁下旨意,将其充作先帝殉葬,远远地埋起来;而执行这项任务的,便是其心腹之一,重臣宇文述。
“开始吧!”宇文述面无表情地下命令。随着乐师们吹奏起殉葬乐曲,环坑而立的二十名兵士,同时挥动铁锹,将一撮撮黄土抛向坑内。
“爷爷……”一个稚嫩声音,怯怯地叫了一声。
宇文述低头一看,孙子宇文成都的小手,正扯着他的衣襟,眼里满是乞求。宇文述蹲下来,抚摩着那颗小脑袋,疼爱地道:“孙儿啊,这是皇帝的命令,谁都不能违抗的!”
孩子不再吭声,只把头深深地垂下去,难过地盯着鞋面——在官家长大的他,知道“皇帝”二字的份量,也知道爷爷从不骗他!憋了好一阵儿,终于忍不住泪水“吧嗒吧嗒”滴落到地上;再抬头时,只见他紧咬着嘴唇,眼睛红红地盯着坑里,眨也不眨……倾盆土雨下,两匹马越埋越深!
宝马就是宝马,这种生死关头,依旧淡定从容。只见它俩似雕像般纹丝不动,甚至懒得抖落身上的泥土。“慨然赴死!”宇文述心中暗赞:“即使是勇士,也不过如此!”
突然间,白马猛地抽搐一下,随即狂躁不安起来。看它扭曲着身体,不时嘶叫出声,众人以为,大概是雌马胆小,对死产生了畏怯。
可随即雄马,也躁动起来!它跳跃着,在土中快速抽拔着腿,竭力向雌马靠近;一边用头抵着对方的腹,似乎想把它从坑里拱出去。副将顿时紧张,命令道:“快去把它俩分开!”立即有四人跳进坑内。
这下可彻底激怒了雄马!只见它狂性大发,甩起骇人的黑色长鬃,疯了似的踢咬咆哮。有个不知深浅的死死拽住了马尾,怎料被一脚蹬倒;其余人再不敢胡来,手忙脚乱从蹄下拖出伤者,便赶紧都躲出坑去。
眼看场面控制不住,宇文述一使眼色,弓箭手便准备放箭。千钧一发之际,忽听雌马一声凄厉嘶鸣,雪白腹下骤然泚出一股血水。“产崽了!”有人惊呼道。副将上前查看,只见一双前蹄戳破胎膜,从马尾下露了出来。
“启禀大人,雌马确在产崽,还要不要……”副将犹豫一下,“放箭”两字终还是未说出口。他拱手屏息,静候宇文述指示。
再冷血之人,谁又会忍心在这时候放箭?见兵士们都已默默把弓收了,宇文述不好强自推动,旁边再加上小成都一个劲哀求,只得极不情愿道一声:“缓缓吧。”
半炷香工夫,小马终于平安落地——竟是一匹浑身长满黑斑的白色雄马。“这长相可真稀奇,像一只小花豹!”兵士们啧啧道。
小家伙儿一出世,便睁着懵懂的眼睛寻找妈妈。雌马此刻精疲力竭,四肢深埋土中不能自拨;听着幼子孱弱地呼唤,做母亲的却爱莫能助,眼角竟淌出泪来。
暴躁的乌龙驹此时安静下来——它已经彻底摆脱束缚,稳稳地站在掩土上。见到自己的亲骨肉,它立即凑上前,低头深情舔舐着马驹儿身上的胎液和血渍;动作之轻柔,一如人父对婴儿的爱抚!
这景象感动了全场人,唯独宇文述视而不见,冷硬似岩石一般。“爷爷,您看啊,小马驹多可爱!”小成都拉着他的手,央求道。老爷子望了望天,喃喃自语道:“天儿可不早了。”
雄马帮助褪净胎衣后,马驹儿渐渐有了力气,竟用嘴撑地,一点一点站了起来!一步,两步……虽然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可脖颈却始终高昂着,颇有几分倔气。小成都睁大眼睛,惊讶至极:“它刚出生就能走路?”话音未落,马驹儿居然自己挣断了脐带。宇文述偷眼瞧去,心中暗赞:“这马可以。”
可赏识归赏识,圣旨还是必须执行的,只见宇文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可以填土了!”
众人虽有些迟疑,却不敢违抗,稀稀拉拉地便又开始填土。看着马驹儿在土雨里挣扎,小成都突然挣脱爷爷的手,几步跑过去,跳进坑中。
丈八深巨坑!众人全都惊呆,当爷爷的更是脸色惨白:“危险!哎呀——”带孙子来本想经历世面,怎料竟发生这种意外?宇文述真想狠狠抽自己嘴巴!“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看看!”
所有人都扔了工具,跑去查看。
其实小成都天生机敏且习武在身,落地后根本毫发无伤,庸夫俗子们瞎担心罢了。
众目睽睽中,只见这孩子俯身曲膝,万分心疼地护着马驹儿,再不许有人往下抛土;父马母马灰头土脸,都是泪汪汪,充满感激地望着他。小成都眼眶发热,霍然起身,冲坑外吼道:“快给我弄些水来!”兵士们纷纷解开水囊,很快便递下一盆清水。
孩子端着水,吃力地向白马嘴边递去。雌马生产后疲累已极,数日来又遭受虐待,早已渴得不成样子。只见它头往盆里一扎,没命似的狂饮起来!至快剩半盆时,却突然打住,把头扭向一边。
小成都心领神会,立即转到它丈夫跟前,又递水过去。雄马早迫不及待,一番风卷残云,将盆舔了个透亮!
两匹马饱饮后,露出了满足的表情。小成都高兴了片刻,旋即又无比愧疚地道:“圣命难违,我只能帮你们这些了。”
只见雌马伸长脖子,用湿暖的嘴唇在他脸蛋儿上温柔地亲吻几下,那样子似乎在说:“谢谢您,我们已经足够了!”雄马也阵阵嘶鸣,似乎一齐表达感激之情。
望着即将殉葬的两匹马,小成都心中一阵郁闷和酸楚,旋即又燃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信念与勇气!
只见他撇下盆,径直走向马驹儿——一把将其抱起,沿着陡峭的坑壁,向坑外推。众人见老爷不表态,只当是默许,便立刻跳下去很多人,七手八脚地帮着往外抬。
一个幼小的生命,得以逃出生天!
等小成都爬出坑,刚刚站稳,忽然听周围传来阵阵唏嘘。转身看,却是众人神色讶异地瞅着坑里:两匹神驹眼见自己的孩子得救,竟都跪曲在地,冲恩人叩头匍拜起来!
小成都暗自发誓:“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照顾它,将它抚养长大!”
宇文述沉着脸轻咳一声,副将赶紧识趣地下令:“继续填土!”土雨遂又开始倾泻而下。只见雄马慢慢挨近雌马,而后安静地伏到地上——两匹马头贴着头,颈摩挲着颈,紧紧依偎在一块儿,任凭土浪拍击……
不出半个时辰,坑被填平,山谷中又恢复死寂;唯有小马驹儿“啾啾”的哀鸣,在林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