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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需小心!”月儿搀扶着成都,仔细叮嘱。

将养数日后,成都已无大碍,只是与元霸比武时用力过猛,牵动了旧伤,现下气力仍虚。南阳关一役,他舍身救马以口吮毒,过后唇舌发黑、头颅肿胀,持续昏迷了数日;最后虽侥幸未死,身上余毒却除之难尽,时不时便发作一番——刚才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虽然艰难立住,冷汗已湿透衣衫,成都却假作若无其事,摆手叫月儿不必担心。

可瞒了她,如何能瞒过自己?如今自己一条命仅剩半条,国家堪堪烽烟四起,战事不断,真叫人心如火焚!他真恨不能把神仙血注到自己身上,只要能即刻恢复、振作起来。

“这养病,不能急的;尤其是陈疾,都需要一段时间,慢慢儿恢复……”月儿瞧出他的心思,一边走,一边开导。

“北疆,南阳,太原,瓦岗;突厥,高句丽,吐谷浑,各路反王;此外还有一心复仇,反叛朝廷的伍云召;高深莫测,令人生疑的李渊一族……”成都在脑中来回思索,无心脚下,更无心方向;紧皱的眉头,恰似正走的羊肠小道,越行越窄,越行越窄!

月儿默默地搀着他,时不时拉紧袖子,尽量把他往风景好的大路上引。

这里距太原城三十里,树木葱郁,人迹罕至。五斑驹松开缰绳,便撒了欢,一溜烟跑过山岗便没了影儿。“它往前面去了,那边花开得好!”月儿指道。

寻这么个僻静处,就是希望他能摆脱世事烦扰,早日驱散心中阴霾。月儿深知哥哥忧心大隋,一直为输掉比武而自责,因此除了引路,便极少作声,尽力营造安谧环境。兄妹俩这样依偎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循着蹄迹,边走边看。

走过许久,他终没忍住,把心里话吐出来:“哎——!李元霸,我终究敌他不过!”

月儿望他一眼,假装不在意道:“都过去的事,老想它做什么?”

成都望着她,脸红了半晌,而后认同地点点头:“还好过去了,那天真跟做了场梦一样!”凝望着远方,他幽幽地道:“我被摔得失去知觉。朦胧中,似乎听见你在哭,又唤王顺兄弟来救我;若不是你俩,我恐怕命就没了!”

月儿的心中不由一凛,那日情景骤然又浮现在眼前!她嘴角撇了撇,神情严肃地道:“当时的确很危险!但真正救你的,并非我俩。”

“噢?”成都瞪大眼,吃惊地问:“难道还有别人?”

纵然不想回忆,更不愿再提及,但见他眼神执著,殷切渴求,她只好将那些凶险后事,悉细告之。

“那天李元霸获胜后,下马去向炀帝讨封;而那坐骑‘一字墨雕板肋赖麒麟’,失去主人约束后,便向昏倒在地的您慢慢走近。起初它只是轻轻闻嗅,可眨眼间,尥起前蹄就想去踩!”讲到这,月儿不禁胸脯起伏,面色通红——“原来这孽畜有蹈尸恶习,大家都始料未及!我当时吓得面无人色,唤王顺哥哥已来不及。全场人皆摇头嗟叹:‘天宝大将之命休矣!’”

成都面色凝重,一双浓眉已经蹙成一团。

月儿忽然话锋一转:“绝望时,五斑驹出乎意料地冲上去,把‘赖麒麟’撞个趔趄!孽畜几次折回,都被咱们马死死拦住,不能靠近你半步……”成都听得仔细,仿佛融身到当时的比武场上——

“这马是?”

“赛龙五斑驹,皇上御赐之名!”

“好啊,果然是一匹灵马,知道舍身护主!”

人们都为它啧啧称奇,拍手叫好。

“这两匹马都是龙行虎步,不遑多让,想必极难分出个一二!”有位老臣捻须髯忧心忡忡地道。

受到冲撞,赖麒麟鬃毛皆竖,愈发凶恶;五斑驹忠心护主,同样咆哮如雷,寸步不让!两匹马针尖对麦芒,最终打成一团。

皇上正是无聊,便与元霸打赌。

“皇上和臣子打赌?”成都听后不敢相信:“他们赌什么?”

“当然是马喽,看谁能嬴!那小子夸下海口,说他的马一定嬴,否则便不再要那‘天下第一横勇无敌’的金牌。”月儿疾首蹙额道:“你有所不知,他专和你过不去,就是冲这枚金牌来的。”

成都从怀中摸出金牌,看一眼后,不禁懊丧苦笑:“他打败了我,自然便是天下第一横勇无敌,何需还用它证明?我给他便是!”

“那哪能行?”月儿赶紧帮他把金牌收好,一边有板有眼地道:“‘横勇无敌将’乃朝廷支柱,不仅要武功高强,还需能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他一个痴呆人,哪里配?!”兀自一股脑说完,忽觉有些唐突,便赶紧打住。

成都诧异地看着她,半信半疑:“这些话,都是你说的?”

却见月儿眼神逡巡,满脸通红,渐渐垂下了头。成都琢磨半晌,忽然笑道:“这番话绝非出自你口!快告诉我,究竟谁说的?”

见实在瞒不过,她索性坦白道:“我听父亲——听皇上私下讲的。”

成都听得愈发糊涂:“到底是父亲,还是皇上说的?”

月儿又进一步解释:“是皇上亲口说的!”只见她背起手,摇头晃脑地道:“他私下跟父亲说,父亲在家唠叨的时候,又恰好被我听到,就是这样!”说完小眼神看着他,一副得意相儿。

成都无奈地摇头,颇拿这个调皮的妹妹没办法。可又一想,他忽然严肃地问:“那最后,谁嬴了?”

月儿冷不丁被问蒙,片刻间反应过来,脱口道:“皇上赢了!”刚一出口,似乎觉得哪里不妥,随即改口道:“不对不对,是五斑驹嬴了!咱们的皇上嘛——自然是打赌打嬴了!”

成都惊讶地张大嘴,有些不大相信:“赖麒麟那么凶恶,居然不是五斑驹的对手?”

“那是喽!”月儿将身子挺直,骄傲十足地道:“你不知道,咱们的马当时可神勇了……”她眸子闪亮,连比带划、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战斗场面,使成都完全听入了迷!只见他眉梢微展,嘴角渐开,不觉中忘记了愁闷,转而为自己的马赞叹,惊奇,自豪……

两人正在兴头上,耳边忽然传来马嘶声——五斑驹跑回来了。月儿努努嘴道:“喏,你的救命恩人回来了!”

成都转头回望——那俊秀颀长的身影,从山岗那边,倏忽间飘然眼前。“我的好兄弟!”他张开怀抱不由自主猛扑过去。

“啾,啾——”,五斑驹亲昵地靠上肩来,撒娇地叫着,柔亮的长颈在他脸上不停地摩挲。谁能想到,杀场上凶厉桀骜的战马,一挨到主人身边,转眼就变成一只缠人的小绵羊!成都一边躲着它湿濡的长舌头,一边冲月儿报以赧笑:“它还与小时候一样,总粘着我!”

月儿将两只小拳拢在脸前,奶声奶气地学着小马驹儿的腔调道:“你把我养大,现在你有难,我一定陪在你身边!”

一瞬间,仿佛又看到那个摇摇晃晃,孱弱得差点死去的小马驹儿……而今,五斑驹长大了,已然成为一匹高头骏马;它不会说话,可这也许真是它的心声!

“现在我有难,你真的陪在我的身边!”成都鼻子一酸,感动得眼泪差点儿下来。他万般疼爱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摩马颈和鬃毛——打小时候起,这就是它最受用的动作,即便烦躁不安时,也会使它立刻镇静;可今日却反常,爱马不时躲闪,甚至显得焦躁难耐。

月儿一旁看得清楚,欲言又止——原来是哥哥不经意间,触碰到了马颈下膺门的伤疤。

“这是?”他陡然发现那处伤疤。

“这是被赖麒麟咬伤的。”她故作轻描淡写道:“我给它敷过草药,已经把血止住了。”

“都是为了救我!”成都愧疚万分,不禁长长叹了口气。月儿默默看着他,此刻心中的沉重,丝毫不亚于哥哥。

沉默了良久,成都忽然道:“以后还是让它跟你吧!”

怎知月儿亦同时道:“以后还是让它跟我吧!”

两人为五斑驹不约而同想到一处,不禁相视而笑,郑重地击掌约定。

成都轻舒一口气道:“往后终于好了!它不必与我,继续一同犯险。”

“但以后,你怎么办?”月儿担心地问。

“我?”成都被她问一愣,转而却笑嘻嘻道:“放心吧,到时候自有办法。”

其实他有什么办法?一名武将,失去默契的老搭档,战场上的风险可想而知;可若想保五斑驹周全,只能把危险留给自己!

月儿是善解人意之人,她旋即体察到哥哥的思量,不无后悔道:“我真是个女儿家,只顾着咱们的五斑驹,就没想你作战不能没有战马。”

看着身旁五斑驹,一直紧紧贴着自己,默默肃立,成都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抚摩着马的脊背,动情地道:“月儿你知道吗,军人和战马,最能体会到战争的残酷!这些年,五斑驹陪着我,经历阵仗无数,每次都历尽劫难,九死一生。”

望着天际边的飞雁,成都不由深吸一口气,回忆道:“印象最深的当属在塞外,我俩孤行千里,为大军寻找水源,几乎渴毙在荒野;还有就是在南阳平叛,地上陷阱如织,空中飞箭似蝗,一片片人仰马翻,尸骸堆成了山。我和五斑驹能活到今天,堪称奇迹;我一直很愧疚,是我把它带上战场,都怪我连累了它!”

月儿赶紧安慰他道:“这不能怪你!国家有难,你俩都避无可避——你是一名军人,而它天生就是一匹战马;这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宿命’。”

成都摇头否定:“师父教我要‘济国安邦、御侮保家’,这是我的责任,也可以说是我的宿命,但五斑驹不该是这样!我把它从小养大,从未指望它上战场,只希望它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过一匹普通马的生活。”

月儿感动地道:“我替它谢谢你!”。

成都顿时脸红,十分惭愧道:“该是我替它谢你才对!看你把它照顾得多好,连毛色都亮了不少!那日你骑马千里迢迢赶来,我和王顺都吃一惊——我们离开南阳时,它连站都站不稳,你究竟用了什么方法,使它恢复得这么快?”

月儿有些害羞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精心饲养呗!”

“别蒙我了。”成都不以为然道:“我喂的也不差,皆用的上好草料。”

月儿白他一眼,假装生气道:“那些东西哪够?一点营养也没有!”

成都不服气道:“莫非还得喂它龙肝凤胆不成?”

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月儿掩口笑道:“世上哪有龙和凤啊?再说五斑驹又不是野兽,吃肉做什么?”

“那我可真猜不出了!”成都双手一摊,一副无奈样子。

月儿犹豫片刻,趴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只是喂了粟米而已。”

“什么?用粟米喂马?!”成都瞪大眼,那神情似乎说:“那可是粮食,你也太奢侈了!”

她心里明白,委屈地道:“我也是有病乱投医,急得没了办法!眼见它日渐消瘦,便想起小时候父亲曾说:‘战马体弱时可用粟喂养’,于是便试试。”

成都似有所悟:“年少时我曾在书上读过:汉朝与匈奴决战前,武帝以粟饲马,一举扭转了战马体力上的劣势;后世兵家把这类马称为‘粟马’,甚为推崇!”忽然狠拍一下自己的脑门道:“哎呀,书读死了,我怎就忘记了呢!”

月儿安慰道:“我也只是偶然想起,再说父亲毕竟是一员老将,经验自是不少。若非死得早……”她不禁又为他难过,再想起早逝的母亲……伤心啜泣间,她抓紧哥哥的手道:“而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成都劝慰了许久,才使她稍稍缓解;听她娓娓讲述父亲往事,他对这个可怜的妹妹,又增添了几分疼爱;对生命和生活,又多了一些新的感悟。

“月儿,你的父亲是一位大英雄!将来,我要向他老人家学习!”

两人牵着马,慢慢儿边走边聊。踏着油油青草,嗅着遍野花香,欣赏着燕语莺啼,成都深醉其中,那些愁苦烦恼,都不知抛哪里去了。

“今天真须好好谢谢你!”他道。

月儿笑了笑,不忘提醒:“别累着,你身子还虚弱。”

“不怕,再多走一会儿!”成都兴奋难抑,又踱了三四里,直到遇见一方洁净的青石,才停住。月儿打趣道:“看,老天爷为你准备的宝座!”

扶他坐下,又为哥哥擦了汗,月儿才顾起被风吹乱的长发,娴静地整理自己——这一细微举动,却在成都心里引起深深震撼!他脸上陡然一烫,就听胸中扑通扑通,像七八只鼓敲乱了套似的,一通乱响。

月儿毫不知情,还在那梳理;他自己却慢慢低下了头,不敢再看。经年戎马倥偬,从未体会儿女之情;月儿的关怀和悉心照料,骤如一股暖流融化心田,使那颗冷硬似铁的心,别样舒服,无比惬意……

“难道,这就是我所期望的爱情?”回味一路相伴的甜蜜温馨,他骤然感慨道:“真希望你能陪我,永远这样幸福地走下去!”

月儿睁大眼看着他,严肃认真地道:“从小到大,都是你走哪,我便跟到哪——我自然会一直陪着你!”

“可是……”成都瞅瞅剩下的路,蜿蜒不见尽头,有些不自信道:“怕是有一天,我也会像现在这样,走不动了。”

“累了自然要歇一歇!”月儿笃定地道:“五斑驹生病时,我照顾它一直到好;倘若哪天你身体不行了,我同样会精心照顾你!”

马骄傲地一声长嘶,像在致谢,又像是替她作证。

成都鼻子一酸,差点儿落下泪来——他想不到,自己这充满铁与血的生命中,还有一人愿毫不犹豫地跟随自己,一生一世无条件守护自己。总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孤军奋战,总以为天宝大将这辈子永远是保护别人,没想到,没想到……目不转睛地看着月儿,好半天才平抑住情绪,只见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央求道:“月儿,我现在郑重向你求婚,你——愿意嫁给我吗?”

哪知对方一怔,转而冷冷地道:“不必了,你父亲不会同意的。”

“不需要他同意,只要我愿意!”成都斩钉截铁。

月儿犹豫一下,略叹气道:“那也不必,不想让你背那么重的负担。”

“可我不觉得你重!”成都执拗道。

她瞅一眼自己窈窕的身材,苦笑了一下。

“我不是觉得你重,我是说负担,不重——不,压根儿就不是负担!”成都急得血往上涌,本来一张红脸,已然憋成了紫红。

月儿却依旧摇头道:“真的不必了!”

一颗炽心像撞到冰墙,成都此刻尴尬至极!他略带羞恼道:“你还在责怪父亲?”顷刻间,他幡然醒悟:“我懂了,其实你在责怪我!”

“都不是!”她摇头否定道:“父亲对我有养育之恩,虽说是义父,但在我心里一样将他当父亲对待;至于哥哥,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会去责怪你?”

成都瞪着月儿,吃惊地张大嘴巴,却不知说什么好。

见他不解的样子,月儿苦笑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都都哥,时至今日,你还看不出来吗?”

成都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出什么?”

见他如此不谙,月儿不禁失望地背过身去,深深叹了口气:“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许久才继续幽幽地道:“纵然你爹爹不同意,但在我心中,早已认定于你;我的心,永远只属于你!那些个繁文缛节,我不稀罕,也不需要;所以你向我求婚,我说‘不必了’,你只要好好待我就好!”

听了这话,成都瞬间变成一块石雕,注视着她的背影半天无语。风,沙沙地吹;小鸟儿,幽幽吟唱……月儿忐忑不安,一直等待对方的回复,可半晌却无一丝声响;疑惑地转回身,才蓦然发现,斯人已泪流满面!

“呜呜……”难以想象,一个铁骨铮铮的大男人、天宝大将,哭声会是什么样子——像老牛?像洪钟?也许普通人,一辈子也没机会听到这样一回。

爱情中的女人,好似拥有千面的魔法师:有时如依人的小鸟,惹人疼爱怜惜;有时骤然变成鹰鹫,让人畏惧三分;有时又变成老母鸡,母性十足!见心爱的人涕泪直流,月儿心疼间,赶忙揽过成都的脑袋,像哄孩子一样为他拭泪:“不哭不哭,咱们的大将军不许哭哈……”

猝然间,她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紧紧地箍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都都哥!”

“月儿!”

“从今以后,我不要再做你的哥哥!”

月儿凝望着他,泪光闪烁,一个字也没说,仅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一吻。

这一吻,无须再多言!

这一吻,托付终身!

“都都哥!”“月儿!”四目相对一浅笑,相惜无言两心交;青梅竹马义兄妹,爱情花开分妖娆——那颗绣着并蒂莲花的大红荷囊,在他俩掌心上熠熠生辉……

晚风乍起,恍在梦中的成都,忽然想起什么:“月儿,今天是我俩定终身的大日子,即使不拜高堂,也须天地作证!”只见他四处寻了寻,霍然站上那块青石,向天高声起誓:“苍天在上,我宇文成都自今日起,娶林月儿为妻,将永远爱她、宠她、保护她,生死不负,天地可鉴!”

月儿亦毫不犹豫地站上去,对天发誓道:“苍天在上,我林月儿自今日起,嫁给宇文成都,永远地爱他、敬他、照顾她,相濡以沫,日月可昭!”

夫妻郑重地对拜三次之后,成都一脸兴奋地道:“礼成!”月儿亦心满意足地道:“礼成!”

成都瞅瞅空旷的周围,突然万分愧疚地道:“月儿,实在委屈你了。”

她却嫣然一笑:“还叫我月儿?该改口才是。”

他恍然大悟:“娘子!”

“夫君!”月儿的声音已然有些颤抖,眸子里闪现着灼灼之爱;那蕴含着的是情人之间特有的甜情蜜意,再也不是兄妹间那种纯粹的眼神。“以后,你就是我的心尖尖之人!”月儿食指抚摩着成都的鼻尖,轻柔地道。“你也是!”成都略微有些羞赧,但仍鼓足勇气道。

紧紧拥抱着新妻,感受着她的娇小和柔弱,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只听他信誓旦旦道:“今日礼数不周,又缺这少那,将来,一定为娘子好好补上!”

“有了你,我真的什么都不缺!”月儿却无比知足:“对婚姻来说,有什么,比有一颗虔诚的心,更重要呢?”

“虔诚的心?”想到这么多年来兄妹俩朝夕相处、日共嬉戏,早已是两小无猜、亦亲亦友,“这一对虔诚的心”倒真是世上难觅。

“听了你这话,我也好像什么都不缺了!”成都热血沸腾,忽而又无比骄傲——如同打了胜仗一般满足;事实上,他真真切切获得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胜利!

“老天把你赐予我,我宇文成都,知足了!”他心悦诚服地道。

“夫君!”

“娘子!”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夫复何求?两人牵着手,十指紧扣,他郑重地吻下去——两颗心紧紧贴在一起,永远结成一对,恰像那并蒂莲花,相伴此生!

许是天亦有情,特为新人换了颜色:晚风乍停,澄江如练,云海中隐然呈现龙凤祥瑞;落***漫,余霞成绮,展示出一派喜庆吉祥。

大概万物皆有灵性:连绵群山,落日归雁,纷至沓来,成群结队贺喜;五斑驹也格外兴奋,似懂得今日不凡,乐转不停,亢鸣不止……

炀帝欲去扬州看琼花,八十万民夫日夜赶工,终于按期凿通运河;四艘观赏用的龙舟,也已完成。一场大隋皇家的盛大出游,一切安排就绪。

临出发的前夜,秦王李世民只身悄悄来向父亲李渊道别。

“听说明天一早就走?”儿虽已长大成人,可李渊作为父亲,仍显出不舍。

“是,父王。”世民拱手恭敬回道。

李渊眉头略皱,摆摆手道:“在家不必称王。这王,我当得受罪!”虽然李家出了三位“王”,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真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只怕哪天昏君听了谗言,又起杀心。

世民理解父亲的心情,随即改口道:“是,爹爹。”

李渊拍了拍儿子肩膀,赞许地道:“诸子之中,属你最聪明伶俐,难怪获圣上赏识,封你做秦王。”

世民道:“儿在家,更不敢在爹爹面前称王;况且这王,不做也罢!”

父子俩相视一笑,李渊苦笑地摇了摇头。两人一起沉默了许久,忽见世民从腰间摘下那炀帝赐的玉佩,便要向地上用力摔去。

“千万别这样!”李渊赶紧扯住他衣袖道:“这个王既然当了,就要当好!”见世民依旧怒气未消,李渊劝慰他道:“这次伴驾江都,一路上你应善谏忠言,引导圣上多忧思国事,多体察民间疾苦。”

世民面容陡然激奋,颇不屑道:“桀纣之君,安能听进良言?”

李渊吓得脸色苍白,匆忙捂住他的口道:“切莫胡说!”

世民面色凝重,冷静了片刻,深吸一口气问道:“不知爹爹,曾否见过那龙舟?”

李渊茫然地摇摇头:“只听说耗费不少民力。”

世民痛心疾首道:“那些龙舟豪华已极!帆以锦彩,船舷两侧俱以龙饰,处处高贵威严。炀帝乘坐为首的一艘,最为奢靡:船艏建一高大金顶龙亭,四根金色大柱雕龙画凤,栩栩如生;船桅挂巨幅锦彩龙帆,金绣的双龙戏珠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听这一番介绍,李渊顿时两眼瞪溜圆:“这需要耗费多少人工和金银?”骤然想起修大运河日夜忙碌的民夫和为建造龙舟久站水中下身溃烂的匠人们,一时忧怒失望得再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早上,晴空万里,码头上百官齐聚,恭送圣驾出游。几声炮响过后,锣鼓喧天,笙箫大作,在众臣匍地目送中,船队缓缓出发。炀帝的龙舟,以数百女子牵行,皆着五色彩衣,手挽锦缆;另有鲜衣怒马数千骑禁军,迤俪数里,紧傍两岸侍卫。

成都肃立于第三艘龙舟,望着两岸绵延的队伍,心情沉重。这次劳民伤财的巡游,自己委实不想参加;更何况,岸上还有自己牵挂之人!船队启动时,他快走几步,猛然登上船艏,尽力向岸上远眺,口中喃喃道:“月儿,我心心念念的娘子,你在哪呀?”

月儿正躲在一根廊柱后,泣不成声——她委实不敢去看,甚至连那背影,也不敢看一眼!“这次决意不跟了去!”她一遍遍告诫自己,只盼望夫君早日平安归来,好一家人团圆——对她而言,成都是唯一的亲人;只有两个人在一起,自己的心里才算安稳。

五斑驹默立一旁,满是同情地注视着月儿;随着船队渐行渐远,马转而焦躁起来,不住地蹬蹈四蹄,响鼻连连。

码头上的官员正虔诚拜伏在地,忽然传来“扑通”一声,不知怎的都被溅一身水。“怎么回事?!”抬头观瞧,才知是一匹马跳进水中。“那是谁的马?!”

巨大的水花和响声惊动了龙舟上的御前侍卫,纷纷拔剑戒备;弓箭手们仓促间张弓搭箭,紧张而茫然地瞄向远处。炀帝欣赏着两岸的红红绿绿,正心思缥缈间,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变了色:“究竟何事发生!?”

宇文化及眼尖,认出是自家的马凫水而来,于是赶紧奏道:“回禀圣上,方才乃臣儿的五斑驹跳入水中!”

“你家的马?”炀帝听后不由大怒:“你可知惊驾之罪!”

“圣上请息怒!”宇文化及虽然心里紧张,可多年练就的拍马屁神功一点儿未影响发挥:“陛下隆恩旷典,曾金笔御赐“赛龙”之名,此马定是感怀圣恩,故而追随不舍!”

炀帝一看,远处那马凫游挣扎,确在一直追赶龙舟!想起当年自己威巡三军,意气风***景,不禁菀尔笑道:“快将朕的瓜果赏赐于它,令它回去罢!”内侍们赶紧遵旨,将炀帝身边的一盏盏瓜果,从舟尾投进河中。

瓜果顺流而下,漂浮绵延百米;流经马的身旁时,五斑驹看都不看一眼,始终昂头兀自游着!炀帝瞧着无趣,少顷便打起哈欠,众妃子赶紧扶起他,拥入舟房。

内侍们送走炀帝,便停了投掷瓜果,再无人关注那马。

五斑驹奋力凫水,终于靠近第三艘龙舟;天宝大将兀立于舟艏,看得两眼通红——一口气泅游数百米,对于一个惯常在陆地生活的动物来讲,几乎就是生命的长度,爱马绝对是舍命而来!

第二艘龙舟上,秦王世民看得清楚:“那马颈和鬃毛尽皆濡湿,连睫毛都挂着水珠,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都说优秀的战马忠于主人,今日看来此言不虚!”

“你怎么跟来了!”成都嘴上虽责备,却再不顾其他,赶紧俯身趴到船上——他伸出手想摸一摸它,怎奈船舷太高,隔空还差不少。

战马急得一阵嘶鸣,竭力将脖子伸长,头往上仰;本就体力大耗,一番挣扎间,更是气喘吁吁。成都伏在舷上,尽管已探出半个臂膀,却仍爱莫能助,心疼间,泪水如线般坠进河中——可任他百般喝阻,也阻止不了马紧随不舍!

“如此下去,马必累死于水中!”成都急得无法,从怀里掏出一物,瞄准后掷于船下。“拾到这个,但愿它能回去!”

五斑驹终于肯走——从水中叼起主人的信物,撑起最后一丝力气向最近河岸游去;一路不住频频回望,眸子里满是不舍……

马出水时几乎跌倒,不住打着哆嗦。看它浑身淌水,再见它舍命取回之物,月儿不禁涕泪交织——那是一枚红色的心形香囊,红绸底面金丝绣花,中央有两朵并蒂盛开的白莲花——正是她与夫君的爱情信物,此刻湿漉漉、沉甸甸地躺在自己的手心。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色夺歌人脸,香乱舞衣风;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成都痴痴地望着岸上越来越小的妻子,心中既愧疚又不舍;尽管两岸鼓炮喧天、笙箫齐鸣,数百着五色彩衣的女子手挽锦缆轻歌慢行,他却全然听不见看不见,只死死盯着几近消失成一个小黑点的妻子,暗暗道:“月儿,等我回来!”

“都都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月儿等着你!”目送已经消失的帆影,她喃喃道。

龙舟游幸江都,诸反王皆得到消息,数十万义军汇聚于四明山下,誓要合力截杀昏君。南下的一条要路上,六骑星夜飞驰,蹄声急切。

“大哥,歇歇吧!马累了,再勉强跑下去,恐怕到不了四明。”说话之人赤面黄须,长相凶恶,座下马名叫“乌骓”,已连续奔行数百里。

为首一骑风驰电掣,骑马之人稍微降下速度,回头瞅瞅乌骓半是愠怒:“这马浪得虚名,关键时刻净拖后腿!”此人身材矫健,面如紫玉,目若朗星,颇具威严,正是反叛南阳,后败走他乡的伍云召。身负满门抄斩的血海深仇,他恨不得肋生双翅,一下飞到四明山。“昏君杨广,断不能叫你跑了!”伍云召把牙咬得吱嘎响,暗骂道。

听刚才一番训斥,乌骓马主人脸红到了脖子根!只见他点着头,不无尴尬地道:“是,大哥,将来我一定把马换了!”此人叫伍天锡,是伍云召的族弟,天下第六条好汉。但见他憋了半晌儿,再次央求:“乌骓真快垮了,驮我和二百斤双镗一路疾奔,实属不易;其它马也疲了,让大伙儿都喘口气吧!”

往后瞧,尾随四骑皆步态散乱,踉跄如醉酒一般。伍云召重重叹气道:“罢了罢了,歇息片刻!”遂急挽缰绳,与大家一起降了速度。

马长途急行,贸然停住可能猝死,唯有碎步缓踱,权作休息。趁这机会,伍天锡与其余四人赶紧摘了水囊,一顿狂喝牛饮。伍云召虽两眼冒火,嗓中却丝毫感觉不出渴痛,只一味死死盯着前方,仿佛仇人就在百米之外。

“哥哥,我们的这些马,与您坐骑相比,差距果真不小!”伍天锡安慰他,借机帮他消消火。

伍云召略感欣慰地低下头,见那通体雪白的坐骑身上,涔着一层细汗,月光下似镀银般闪闪发亮,倒真应了其名——“照夜玉狮子”。他拍了拍马颈,心疼地道:“快到了,再有三个时辰,坚持住!”那马昂首摇尾,嘶鸣应了一声,把旁边伍天锡看得瞠目结舌。

“得此宝马,定当横行于天下!”伍天锡缓过神,艳羡又奉承地道。

伍云召似乎没听见,也不回答。因为他知道,有一匹比自己坐骑更厉害的马,其主人也比自己的本事大——但他只字都不想提——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更何况那耿耿于怀之人,乃伍家不共戴天的仇人……身旁再说什么,已然听不进;此刻伍云召满脑思索的,是如何战胜那个强大的宿敌,和那匹令人畏忌的战马。

“侯爷,您看!”走着走着,随从们忽然大叫。

晦暗月光下,地上隐约发现两排足迹。伍天锡急忙点亮一支火把,跳下马仔细察看。“这些足迹,形如簸箕,大过海碗,笔直两列,相当规律齐整!”他向伍云召禀道。

大家皆出自行伍,对此再熟悉不过:这便是马的蹄迹。

可眼前蹄迹却与众不同:个个都极浅,且边沿平顺光滑,仿佛用模具精心捣制,无一丝拖泥带水;各蹄印相距七丈,异常精准,无一凌乱,远远超过寻常马的步幅和稳定;更神奇的是蹄迹数量,只是寻常马数量的一半!

“莫非它是用后蹄,精准地踩着前蹄的足迹奔跑?”伍天锡惊讶道。

“昨天这里应该下过雨,在湿滑的路上跑这样快这样稳,真不简单!”另一个人道。

“这究竟是什么马?”众人都大惑不解。

“军师!”伍云召一声轻唤,目光询向一位白衫老者。

老者盯着蹄印,沉吟道:“传说周穆王最好的宝马良驹,为八骏:一名绝地,足不践土;二名翻羽,行越飞禽;三名奔宵,夜行万里;四名超影,逐日而行;五名逾辉,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形十影;七名腾雾,乘云而奔;八名挟翼,身有肉翅。”

伍云召认同地点点头。自幼饱读兵书战策,这些军事历史,尚未超出他的涉猎范围。

老者捻髯继续思索,眼波骤然一闪:“此马既有‘绝地’之足不践土,又有‘翻羽’和‘奔宵’的行越飞禽、夜行万里之象,当为世间马之极品!”

伍天锡惊讶道:“一匹马竟独占八骏中三骏优长,那它的主人,必也是人中翘楚!”众人都默然点头。“可当今除了炀帝,谁会有这么好的马?”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片茫然。

这时,伍云召面露狰狞,心中旧恨滚滚翻涌!他猛然想起南阳城外,被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情景——那匹马凌厉的速度,铿锵的蹄声和飘逸的身形,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众人还在七嘴八舌地讨论,就听侯爷斩钉截铁道:“大家不必猜了。此马的主人,就是我家仇人——奸相宇文化及之子,宇文成都!”

众人心中一凛:“天宝大将?”便再不敢往前半步。

“都说他随舟护驾,怎会跑到这里?”有人不信。

伍云召和伍天锡亦觉蹊跷,却又不敢轻易否定。

“如果在这跟他碰上,可如何是好?”有两人小声嘀咕。

倒是军师反应迅速,提议道:“无论前方是谁,眼下我们赶路要紧,需暂时回避些为上!”其余人见侯爷不吱声,便都附和称是,最终一齐调了马头,绕道而行。

“前面的人,究竟是不是他?”伍天锡一双询问的眼神,时不时瞄向族兄。

伍云召未理他,只一路走,一路琢磨;可越琢磨,却越不明白:“莫非,他是弃舟独行?”

一匹骏马,风驰电掣,在蜿蜒的林间路上疾行;斑驳的树影落在马身上,与那黑白花纹的皮肤交相辉映,愈发给人以时空迷乱的错觉。骑马之人手搭眼眶,望着层峦叠嶂后的杳渺雾中,渐渐泛出红光,不由惊讶道:“天又快亮了,这是第几次日出?”扳着指头,猛然转醒过来,不无心疼地道:“慢一点儿,你已经连续跑三天了!”却见马目光炯炯,一声嘶吼间,更将四蹄蹈得如飞起一般。

这样的能力,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坚韧,这样的耐饥耐渴——如此宝马,世间又会有几匹?有道是“知已莫如敌”,伍云召猜的没错,前方这匹马,的确是赛龙五斑驹;但马上之人,并非天宝大将,乃是他的妻子,林月儿!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孤身一人,千里万里,怎又赶了来,又要奔哪儿去?这还须回过头,从李元霸比武获胜后说起。

傻小子虽未得到“横勇无敌将”金牌,却获封“西府赵王”,和李渊一起共管太原。炀帝离去后,王顺感到不安,劝月儿及早脱离险境。恰那日,二人正商讨间,墙上挂着的宝剑,猛然剧烈跳响。

“不好,哥哥有事!”月儿慌忙把剑取下,面色凝重道:“此剑与他心有灵犀,每逢强敌必提前示警!”

“如此看来,今晚我俩必须动身!”王顺最后催道。

月黑风高,两骑一前一后,在山间飞驰。出城快十里,至一处山谷时,黑洞洞密林中呼哨乍响,陡然间蹿出十几个蒙面人截住去路。“我掩护你,快走!”王顺大喝一声,当即拔刀挡住敌人。月儿趁此机会催马前奔,一会儿便与他断了视线。杳远间忽闻身后一声惨叫,就听王顺最后一声:“快走,一定要把马送到哥哥身边!”便再无回应。

“顺哥哥!”月儿拨转马头,正想回去探寻,就听人群叫嚣:“还剩一个,这回一定要抓活的!”七八个蒙面人立刻朝这边围拢。幸亏宝驹轻捷,敌人的马围之不住,她最终得以奋力冲出。

“顺哥哥,顺哥哥……”月儿边逃边回头,泪水不住奔涌:“想不到出发前未道一声珍重,转眼间已是天人永隔!”她愈想愈痛,不免心头滴血。“快走,一定要把马送到哥哥身边!”想起王顺死前最后一句嘱咐,她便独自去继续追寻成都。

伍云召数人绕道而行,到达四明山时,天下各路反王已齐集多日。众人商议一番后,共推瓦岗混世魔王程咬金为盟主,伍云召、伍天锡与雄阔海为先锋将军。

不几日,岸边护卫官来报:“启禀万岁爷,不好了!今有一十八家反王,六十四处烟尘,齐***兵;现有三个先锋,在前方阻路。”炀帝立即命天宝大将,前去退敌。

成都登鞍揽辔,提镗杀到阵前,厉声呵斥:“无名草寇,怎敢抗拒圣驾!”为首之人反叫:“奸贼,快快下马受死,免得老爷动手!”成都认出是伍云召,不由怒喝:“大胆伍云召,当初有心留你,今日怎又来寻死?”对方恼羞成怒道:“奸贼休得夸口,看不取你狗命!”附着满腔仇恨挺枪便刺。成都翻镗拨挡,二人战在一起。

十余合时,一旁伍天锡暗忖:“天宝大将马前,向无三合之将,族兄一人危险!”遂举兵器杀入。

又战十余合,雄阔海心里焦躁:“宇文成都勇冠三军,力敌万人,这样一个个过去,岂不等于送死?不如大家一起上!”拿定主意,亦抡兵器杀入。

于是,四明山下,三英战成都!

“杀——杀——杀——”两边兵士擂鼓助阵,声势排山倒海。

三先锋中本领最高者,当属雄阔海:曾徒手打死两只猛虎,使一对一百六十斤重板斧,直来竖往,劈天切地;其次伍云召,手中一百六十斤丈八亮银蛇矛,有如游龙出水,灵动机巧,变化莫测;最后伍天锡,人送绰号“双镗无敌”,二百斤混天镗轮起来,水泼不进,密不透风。此三人,实乃天下第四、第五与第六条好汉,个个是以一敌百的猛将。

但见成都无半点怯意,一杆凤翅镏金镗穿梭其间,左拨右打,招招硬碰,超人胆魄与勇武世间罕有。诸反王在山头观战,纵然隔得老远,听那兵器碰撞之声震人心魄,亦是既钦佩,又惊惧:“无愧称横勇无敌将,真绝难应对!”

盟主程咬金观战半晌,蹙额环顾道:“瞧先锋们如此吃力,谁愿助一臂之力?”诸王却皆缄默不言,无人敢去触霉头。

“来啊,取我斧来!”程咬金脾气上来,扯下龙袍就要上场。军师徐茂公赶紧一把将他拉住,使眼色道:“魔王千岁既是盟主,怎好轻易上阵?还是稍安毋躁,看将军们勇战便好!”程咬金只好又把龙袍罩上,和所有人一起暂时安定下来,静瞧场上打斗。

四人自辰时打到午后,胜负难解。三先锋皆负万斤之力,成都以一敌三,体力损失不小。“若能有一口水喝就好了!”回头望已方阵营,却始终只管击鼓,而不鸣金;身体渴到极处,早就流不出汗,喉咙吞咽几回,口中连星点儿津液都没有。

“今儿个怎么回事,迟迟不收兵?”宇文化及一边紧张观战,一边不时回头望靠山王。王爷明知丞相在看自己,却始终不回应,惟让传令官擂鼓不止。

原来靠山王杨林,忧宇文化及有不臣之心,恐其子为虎作伥,欲借机除掉天宝大将。成都心思单纯,哪知朝堂政事复杂,只一门心退敌,不遗余力;咬牙又撑四十回合,三先锋终于招架不住,一齐调转马头逃命。

“反贼休走!”成都策马便追。

“今日放你回去,明日还来擒你!”伍云召败走间,不忘激他一番。

“速速投降,饶尔等不死!”成都怒不可遏,恨不得一下飞过去。奈何这三人皆骑宝马,无法轻易追上,眼睁睁看他们跑回山里。成都不肯放弃,催马急追进去。

“截住他!”一众喽罗急于护主,途中举兵器打来;可嘴上叫得凶,身体却很诚实——无人真敢与天宝大将硬碰,只虚张声势罢了。

“让开!”成都未与喽罗们多纠缠,抡镗扫开前路,继续追至半山。到一三叉路口时,正不知该往哪去,一手执双锤的白脸小将,骤然迎面冲来。程咬金在山上拍手道:“是裴元庆!”徐茂公微笑道:“他押运粮草回来了!”

这娃娃几年不见,早已不似当初——不光个子长高了,人也壮实不少。成都辨清来人,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在这!?”

他怎么在这?这个问题,估计连裴元庆本人都不清楚!这位银锤太保,原本奉旨清剿瓦岗山,哪知久攻不克,反被徐茂公用计降服;此间的运筹帷幄和阴谋诡计,大概只这位军师肚中了然。

“元庆,你可是投了敌人?”成都不甘心问道。

裴元庆脸上羞红,并未答话,也无话可答。“如今在魔王麾下,正欲立功,哪有工夫与你闲聊?任你几番道理,我打赢你便是!”小太保心中笃定,手上愈发下了狠劲。

“天宝大将,纳上命来!”他骑马借山势冲下,出手就使出绝技“尽命三锤”——这一对方所授的终极搏命招式。

成都匆忙举镗招架,可力量已竭,怎抵挡得了?裴元庆毕竟是天下第三条好汉,又以逸待劳,叮当三响过后,成都胸口沉闷,身子晃了几晃,嘴里一股咸腥差点喷出。

“哎呀,吾儿危险!”宇文化及登时慌了神,跌跌撞撞跑去求靠山王:“恳请王爷速速收兵!”

靠山王却不理他,不温不火道:“眼下,还不是时候。”

“都打一天了,何时是时候?”宇文化及焦急问道。

靠山王望向山上,一副颇为难的样子:“此刻收兵,恐怕兵败如山倒呀!”

宇文化及心里憋着火,已然红了眼:“你到底收还是不收?”

“不收,不能收!”靠山王斩钉截铁答道。

“那好,你不收兵,我替你收!”宇文化及打定主意,兀自向金鼓台走去。

“擅传军令者,斩!”靠山王一声厉喝,刚抢得鼓槌的宇文化及,当即如触电般怔住。

“听我号令,继续击鼓!”

“是!”金鼓台上的军士拱手回应,赶紧从丞相手中夺回鼓槌,复又敲起鼓来。

“好你个杨林,你这是纯心想害死我儿!”宇文化及心中恨骂,一跺脚,转身向后方金顶龙舟那边跑去。

成都竭尽全力挺过“尽命三锤”,已经是强弩之末;裴元庆瞅准机会,还要再打。“不好!”成都心里暗叫间,当即回马便走。

一见主将战伤,隋军瞬间斗志全无,战况急转直下。山顶众反王齐声大喊:“别放走天宝大将!”喽罗们登时来了勇气,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望回路皆已被堵,成都叹声道:“莫非今日将死在这里?”

正此时,山脚下忽然蹄声阵阵,激起一溜烟尘。众人望去,一匹高大的黑白花马骤然闯入,拦在溃逃的隋军面前。就听马上女子持剑厉喝道:“快随我救天宝将军!”别看她年纪轻轻,面皮娇嫩,却正言厉色,浩气凛然!两名裨将猛然认出她手中持的竟是御赐宝剑,当即整饬队伍,重拾旗鼓,跟随她的坐骑往山上冲去。

“有闯阵之人!”山上探子大叫。程咬金搭眼望去,不由大吃一惊——只见一女子手持宝剑,正引领隋军朝半山腰杀来。

“隋军怎有女将?”“不像啊,没披铠甲!”“看,她的马!”诸王正在猜测女子身份,却忽然被其坐骑震惊,瞠目结舌——只见那匹马挟风裹电,嘶啸如雷,自己人纷纷退让,给硬生生趟开条通路。

“腿慢者皆被撞成肉饼!”程咬金心疼间,不由焦急地四下询问:“究竟是何坐骑,如此厉害?”

稍早撤回到山上,站在一旁的伍云召脸色铁青,沉默不语。其实从刚才那马的嘶叫声,他就已经判断出五斑驹的到来——倒不是他记忆力真有多好,只因刻骨铭心,竟至过目不忘!徐茂公瞅着南阳侯出格的举动,思忖了片刻,便附耳对魔王低禀道:“许是那御赐的坐骑,赛龙五斑驹!”诸反王隐约听见,皆谈论起当年各自的耳闻。

成都手捂胸口败走下山,身后裴元庆一直紧追不舍,眼看距离越来越近,正焦急间,猛然见山下有队伍赶来接应。

数十骑风尘仆仆,“隋”字大旗迎风招展;居前的一匹高头骏马,竟那么眼熟,怎有点像五斑驹?再瞧鞍上挽缰的女子,不禁脱口道:“月儿!?”成都揉揉眼,一刹那恍若在梦中。

“夫君!”月儿仗剑冲破拦阻,眨眼间已至眼前。

“你怎么会到这儿?”按说眼见为实,可太原如此之遥,他怎么也无法相信,月儿能追寻到这。女儿家孤行千里,一路打探,一路跋山涉水,所受的艰辛与苦难如何能想?只道是情深意笃,天南地北不觉远;心有灵犀,千里单骑一剑牵。

见夫君平安,月儿喜不自胜,却无暇多言。她急转马头示意:“快上来!”成都随即跃到五斑驹背上。“驾!”一声令下,马登时如箭般蹿出老远。

“休走!”裴元庆这时追上来,举锤大叫。他深知那马厉害,自己的“抓地虎”绝撵不上,不由气得破口大骂。月儿回眸轻蔑一笑,催宝驹奋开四蹄,将那些骂声统统甩进风里。

山顶徐茂公,面色忧郁地道:“放虎归山,往后难办了!”诸反王望着天宝大将远去的背影,皆神情严肃,感到沮丧;唯独魔王却有几分坦然,私里艳羡道:“那要是我的马,就好了!”

靠山王执意不肯鸣金,宇文化及一路跑上金顶龙舟,上气不接下气哭奏道:“臣儿……从早晨直战至今,腹中饥饿,力不能胜……望求主公开恩!”炀帝终于传旨收兵。

“你听!”月儿兴奋地道。

“终于——鸣金了!”成都嘴角露出一丝笑,把脸紧紧靠向月儿,轻柔地道:“谢谢你!”

月儿还没等回应,忽然感觉腰间的胳膊一松,后鞍骤然轻快不少。“咕咚!”原来成都疲累一天,听到金声心里一懈,不由跌下马晕死过去。

“夫君,夫君!”月儿跳下鞍扑上去,大声呼唤。正这时,身旁又传来“咕咚”一声;回头看,竟是五斑驹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她猛然想起,这马未吃未饮、未休未眠地不停疾奔数日,早已透支体力,怕是性命堪忧。想到这,顿时崩溃大哭道:“你们不能死,不能死!都要好好的,都要好好的!”

宇文化及赶到时,见儿子始终昏迷不醒,登时嚎啕大哭,泪如雨下:“都儿不顾我一再施压,在南阳城时网开一面,私自放走那伍云召。如今果然如我所料,反受其害!儿呀,你怎么那么傻,那么傻啊!”一遍遍叨念,仍无法排解心中郁痛。

天宝大将倒下,无人再能破敌,炀帝只得令龙舟暂退五十里。夏国公窦建德上奏:“欲退反王,可速召赵王来,此兵自然退矣。”炀帝遂派一将官,连夜去太原传旨。

接下来几日,隋军坚守不出;义军围攻叫骂不断,汹涌如潮——此时的大隋,千疮百孔,形同枯木,摇摇欲坠。横勇无敌将,赛龙五斑驹——这一人一马纵然神勇,又能支撑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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