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从彩色玻璃窗斜切进来,在柚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
他抬手擦掉额角的汗,制服衬衫的后背已经洇湿一片。
转学第一天就迟到,这个记录实在不怎么光彩。
绕过陈列着建校者铜像的转角时,空气里忽然飘来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声音很轻,像是有人用羽毛在挠着寂静。
林夏循着声音拐进西侧走廊,阳光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整面墙的落地窗外,老槐树的枝桠正将碎金般的阳光筛成细密的网。
少女就坐在光影交织的网中央。
深蓝色百褶裙垂落在老旧的木地板上,白色衬衫领口的蝴蝶结有些松垮。
她握着铅笔的手腕悬在半空,面前支着画架,画纸上是未完成的蝉翼素描。
透明的翅脉在铅笔阴影里纤毫毕现,仿佛下一秒就会震颤着飞离纸面。
"那个...请问美术部教室怎么走?"话一出口林夏就后悔了。
少女的肩膀明显颤动了一下,铅笔尖在蝉翼边缘划出突兀的折线。
她转过头时,发梢扬起的弧度让阳光碎成了金沙。
"这里是校史馆。
"她的声音像浸过山泉的琉璃,"新生?"林夏注意到她制服胸口别着三年级的徽章。
画架旁的颜料盒上放着写生用的蝉蜕标本,薄如蝉翼的躯壳在风里轻轻摇晃。
"转学生,今天刚来报到。
"他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领口,"教导主任说要去美术部交社团申请表,但是......"少女突然站起身,百褶裙摆扫过地板上的光斑。
她伸手从画架后摸出个玻璃罐,里面躺着几枚琥珀色的蝉蜕。
"要听听蝉的故事吗?"没等他回答,她已经自顾自说下去:"十七年蛰伏,破土而出却只能活七天。
所以它们把全部生命都倾注在振翅的瞬间。
"玻璃罐在她手中转动,蝉蜕在阳光里折射出奇异的光晕。
林夏闻到淡淡的松节油味道,混着窗外飘来的槐花香。
"就像人类总以为青春漫长。
"少女的指尖拂过画纸上那道失误的折线,"等察觉到时,夏天已经结束了。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教导主任擦着汗出现在拐角:"苏晴同学!怎么又把美术部的东西搬到......"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林夏?开学典礼都快结束了!"林夏最后看了眼画架。
那道划痕不知何时被改画成了振翅的轨迹,断裂的线条反而让蝉翼显得更加生动。
叫苏晴的少女已经重新坐下,铅笔与纸面摩擦的声音像某种秘语。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看见的蝉蜕标本是苏晴连续三年在校园里收集的。
教导主任总说她像蝉一样安静,却不知道她心里藏着怎样轰鸣的夏天。
校庆剧《仲夏夜之梦》的彩排现场,苏晴正在往幕布上泼洒钴蓝色颜料。
林夏抱着一箱泡沫道具站在梯子下,看着她的手腕悬在半空轻轻抖动,颜料便化作银河倾泻在亚麻布上。
"这是奥伯龙的眼睛。
"她忽然转头,沾着颜料的食指虚点在他眉心,"森林里迷路的少年,瞳孔里该有星尘坠落的光。
"林夏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腰撞到道具箱发出闷响。
三天前被硬塞进话剧社时,他绝没想到负责舞美的苏晴会这样作画——把丙烯颜料含在嘴里喷成雾,用铁丝缠着海绵拍打云层,甚至将真正的萤火虫封在树脂里做成星空灯。
此刻那些萤火虫正在她发梢间明明灭灭。
道具组组长冲进来时,苏晴正踩着林夏的肩膀往穹顶粘最后一颗星星。
"又在搞危险动作!"组长扯着嗓子喊,"上次你从桁架摔下来,医务室老师差点报警!"林夏感觉肩头一轻。
苏晴灵巧地跃下,裙摆扫过他发烫的耳尖。
"去天文台吧。
"她往他手里塞了支手电筒,"真正的星星要醒了。
"穿过锈迹斑斑的铁门时,林夏闻到潮湿的青苔气息。
圆顶观测室的铜制望远镜像沉默的巨兽,苏晴熟门熟路地拉开控制台的防尘罩。
当老式投影仪嗡嗡启动时,整个穹顶突然飘起1987年的夏夜星空。
"这是参宿四爆炸前的模样。
"她伸手接住虚拟的星光,"我们现在看到的星光,很多都是恒星死去时的残影。
"林夏望着她苍白的指尖穿梭在星云之间。
某个瞬间他觉得苏晴也像颗正在坍缩的恒星,那些过分璀璨的光芒不过是燃烧生命的余烬。
这个念头让他莫名心悸,直到发现她左手腕内侧贴着肤色的医用胶布。
"要试试看吗?"苏晴突然把铅笔塞进他手里。
素描本上是未完成的速写,画中人躺在银河里,衬衫纽扣解到第三颗。
林夏的喉结在阴影里微微滚动,笔尖却悬在纸面上迟迟未落。
观测窗外传来遥远的雷鸣。
苏晴的呼吸拂过他后颈:"暴雨要来了。
"后来他们蜷缩在观测室等待雨停时,林夏在储物柜发现了一叠病历单。
最上面那张写着"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日期是去年樱花祭。
雨点砸在铜制穹顶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他想起苏晴说过的蝉——十七年蛰伏,七天绽放。
美术教室的百叶窗将阳光切成长条,苏晴踮脚够画架顶端的蝉蜕标本时,林夏闻到了海风的气息。
那是他们偷偷把画板装进行李箱的第七天,神奈川海岸线的轮廓正在苏晴的速写本上慢慢晕开。
"把钴蓝挤到调色盘最西边。
"她握着油画刀划开柠檬黄,刀刃突然停在亚麻布上方,"像不像海平线吞掉夕阳的瞬间?"林夏看着颜料从刀尖滴落,在画布上洇出岛屿的形状。
医务室药棉的味道还萦绕在鼻腔,三天前替苏晴送退烧药时,他看见她锁骨下方蜿蜒的淡青色血管,像是潮水退去后搁浅的珊瑚。
长途巴士在沿海公路摇晃时,苏晴的素描本滑落到他膝头。
翻开的纸页间夹着诊疗单,潦草的字迹写着"血小板减少症注意事项"。
林夏刚要开口,她的额头突然靠上他肩膀:"让我听会儿潮声。
"民宿阁楼的老式留声机在放《海滨之歌》。
苏晴赤脚踩过吱呀作响的木地板,月光从鲸鱼形状的天窗漏进来,在她脚踝上汇成银色溪流。
林夏看见她把注射器推进垃圾桶时,医用胶布在月光下白得刺眼。
"这是月光贝的呼吸孔。
"后半夜他们溜到退潮的沙滩,苏晴跪在沙坑前指着微小的气孔。
她挖沙的指尖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贝壳被托在手心时还沾着潮湿的星辉。
林夏的衬衫突然被海风吹得鼓胀,在他心口位置:"当蝉鸣第七次响起的时候......"后半句话碎在突如其来的海浪里。
他后来无数次梦见这个场景,却始终记不清她眼底闪过的究竟是月光还是泪光。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林夏在民宿储物间发现了那个铁盒。
褪色的护身符下压着机票改签单,目的地是瑞士的疗养院,日期正是校庆剧公演当天。
装着萤火虫的树脂星星在盒子里发出微弱的光,照亮了病历本上"预后不良"的铅字。
回到房间时,苏晴正用他的衬衫当画布。
丙烯颜料画出的蝉翼覆盖着心跳的位置,她咬着画笔含混不清地说:"据说把愿望画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神明就收不走。
"校庆剧首演当天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
林夏握着护身符冲进医院时,檐角的风铃正在狂风中碎成十七片水晶。
消毒水的气味里混着油彩的松香,他看见苏晴的病号服袖口露出半截绷带,上面用马克笔画着微笑的蝉。
"体温计会撒谎哦。
"她晃着正在输液的右手,留置针周围的皮肤泛着淤紫,"其实我现在轻得能站在雨丝上跳舞。
"监护仪的光投在苍白的脸上,睫毛在颧骨落下齿轮状的阴影。
林夏把护身符藏进裤袋。
金属边缘硌着掌心,他想起三天前在旧书店阁楼的发现——夹在《飞鸟集》里的机票存根显示改签过三次,最新日期用红笔圈着明天的航班号。
老板说苏晴每周都来擦拭那本精装书的封皮,却始终没有买走。
"帮我调茜素红。
"苏晴突然支起身子,输液管在空气中划出透明弧线。
她撕开监护电极片,医用胶布在皮肤上留下月牙形红痕。
林夏这才发现床头柜摆着便携画架,未完成的油画上是暴雨中的天文台圆顶。
当雷声碾过玻璃窗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