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眼一看,红马甲,黑皮裤,怎么有点眼熟?
李竹脑子转了半圈,深吸一口气,赶紧转身,却不想电动车一个急刹,在自己身边停下了。
“哎,这位小兄弟,是你啊?你刚说的那个花店我没有找到啊,能不能再给我说说?”
这大姐李竹半小时前才见过,就在梅于兴店门口,那会儿他脚边的棋盘厮杀的正惨烈,就随意扯了两句应付过去,没成想还能再见面。
李竹推推鼻梁上架着的墨镜:“这位大姐,你认错人了吧,什么花店,我不知道啊。”
中年女人“啊”了一声,顺着李竹的话怀疑起自己来,可她真真切切的记着,刚才给自己指路的就是眼前这小子。
“刚才不是你在这个门口下棋哦?我问了你路的呀,这么一小会儿怎么忘记啦?”
李竹伸手往边上摸了两把,摸出个长棍子来:“这位姐姐,你认错人啦,我眼睛不好用的,下不了棋的啦。”
中年女人面色发红,有些愧疚:“哎呦哎呦不好意思,我认错人喽认错人喽。”
中年女人的电动车轮子里不知道搅进去了什么东西,吱呀吱呀响着,渐行渐远。
李竹随手扔了棍子,听得“哎呦”一声,杵在了不知什么人身上,李竹转脸看过去,又是一个生面孔。
“干他吗什么呢?眼瞎是吧?”
李竹墨镜下的双眼半眯着,空空地落在前方,朝着那破口大骂之人转过身去,一边伸手摸索着一边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还没习惯,实在是对不住,对不住。”
对面那人嘴边的脏话差点噎死自己,伸手捡起木棍子递到李竹手边,轻咳了一声:“没事儿没事儿,您先走,您先走……”
李竹接过木棍子,看见那人着急忙慌地跑了。
梅于兴从店里出来,笑道:“你又装瞎欺负人,那大兄弟今儿晚上估计睡不着了,半夜不得骂死自己?”
李竹将墨镜摘下来挂到衣领上,露出一张干净的脸来。
任谁看见这张脸都得夸上一句眉清目秀,但也只能夸到这儿了。
他伸出食指晃了晃:“这可不叫欺负人,我要是不这么做,万一发生了冲突,可就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解决的了,况且还要浪费彼此的时间,所以我这叫——”
李竹拉长声音:“紧急避险。”
梅于兴笑着夺过那根木棍子,那是他平常用来堵门缝的。
“赶紧滚赶紧滚!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去,提前都整理好,明天早点儿起,别让人家等着你。”
李竹垂头耷脸的应了一声,往回家的方向走了。
今年六月,李竹最后一位亲人,他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恶毒”奶奶去世了,打那日起,李竹正式达成了“孤家寡人”的成就。
好在奶奶虽然嘴毒,但心肠实在太热了,所以去世之后,左邻右舍便纷纷帮忙看顾起来这个刚满十八,性格跳脱的孙子来。
一般的孩子在李竹这个年纪,都应该考上大学见识外面的世界去了,可李竹实在是没有学习的天赋,又懒得令人发指,跌跌撞撞十几年,勉强读完了高中,连个大专都没考上。
之后这一年,李竹就在家里帮奶奶一块儿卖卖酸菜。
李竹奶奶的酸菜做的那是一绝,整个镇子乃至县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少小饭店都要从他家进货。大饭店倒是也有,不过都进的不多,毕竟没有证书什么的,万一有人找茬就麻烦了。
李竹奶奶靠着这酸菜手艺把李竹拉扯到十八岁,终于还是没挨过今年炎热的夏天。
不过老太太算是喜丧,毕竟已经八十岁了。没谁家老太太同李竹奶奶一样,八十还能背着个木头筐在大街上转悠,走的比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还利索。
也可能就是因为这些年来身体出人意料的健康,什么毛病也没有,所以走的也突然,没什么痛苦,就如同往常一样,在院儿里大树底下躺椅上晒太阳,这闭上的眼就再没睁开。
人总是很难避免这些生死离别。
李竹哭了俩多月,抱着骨灰盒不让下葬,谁劝也没用,眼泡儿肿的像被马蜂蛰了的猴子,最后挨了梅于兴两巴掌,门牙差点被扇掉,才清醒过来。
再之后,他将奶奶做的酸菜留了两坛自己吃,剩下的也没卖掉,全部分给了邻居,将家里重新收拾齐整,又休息了一个多月。
奶奶去世的这段时间,邻居们的照顾实在是令人感念,这一个多月,李竹便帮着这家干点活儿,帮着那家干点活儿,人情债,可不是几坛酸菜就能还清的。
可他总不能一直这么待着。
奶奶留下了十万块钱,不少,有的人家好几年也攒不下十万块钱,不多,城里最偏僻最便宜的房子也要五千一平。
当然,李竹并不是想买房子,只是在自己心里估算了一下十万块钱的价值。
要是在家里安安稳稳地待着,再打点零工,十万块,能活很久。
但李竹不想。
家里很好,家里很熟悉,可家里就剩下一个人了。
李竹有时候坐在门槛上发呆,想到什么好玩儿的事情,都会下意识地笑着叫老太太一声,分享一下。
可现在这声叫出去,却是无人回应了。
头回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李竹还感叹了两句:也不知道我那杳无音讯的爹妈还活着没有,虽然那两位挺不是东西,但这会儿要是回来我也不是不能接纳一下。
可谁也没有,谁也不会回来。
这样的情况发生了没几回,李竹就动了离开这里,到外面去走一走的念头。
起初他还在犹豫,和梅于兴说了自己的打算之后,梅于兴表现得比他还激动。
哦,对了,梅于兴是李竹隔着十八辈的超级远房亲戚,要是按辈分算,得叫李竹一声小叔,虽然他比李竹还大了十岁。
梅于兴是觉得,李竹这样半混不混的过日子,还不如出去见识见识外面的广阔天地。世界大着呢,李竹还年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实在不行回来还有房子住。
“你尽管出去呗,回来我给你兜底呢。”
李竹非常感动,彻底原谅了梅于兴当初给他的那两个大嘴巴子。
今天就是他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天。
行李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李竹网购了两件新外套和一个双肩包,毕竟出门在外,也不能太寒碜了。
双肩包很轻,因为里边没什么东西。
几件衣服,几条***。冬天还有两个月,现在的衣服还算轻薄,没重量,也占不了多大地方。
一套新的洗漱用品,家里的东西毕竟便宜些,而且路上还要用的。
一本旧书,是以前经常念给奶奶听的,李竹自己无聊时也会看,已经看了无数遍,倒背如流也称得上,这次出门犹豫了一番,还是放进了双肩包里。
一小瓶酸菜,家里的酸菜这些日子被他吃完了一坛,剩下的一坛他装了一小瓶出来,剩下的给了梅于兴,今天出门就是去送酸菜的。
本来包里还有一条项链,现在已经被李竹挂在了脖子上。
这项链一根普通的黑绳系着,黑绳有点粗,是看着就扯不断的那种,下边挂着一个长条型的吊坠,是个沙漏的形状,里面的“白沙”随着李竹动作和吊坠一起晃动着。
不过这白沙当然不是白沙。
这是老太太的一缕骨灰。
县城里的火葬场实在很大,这里告别了一个又一个和肉体分离的灵魂。
县城里的火葬场实在很小,老太太被推进焚化炉烧成灰,装进一个木盒子里递给李竹的时候,他一边小声哭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一边把木盒子放在一边,然后让那个焚化工帮他从扔掉的那些骨灰里捏了一点,装进这个小沙漏里。
李竹当时想的不多,还算理智,也就是能少浪费一点就少浪费一点,盒子里的要埋进去,自己沙漏里的还是让人家给敛一点。
等真的要把这骨灰盒埋起来,他就又受不了了,还是多亏了梅于兴。
现在,这吊坠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李竹把双肩包立在门边的椅子上。
明天他就要离开镇子,离开县城,到市里去,然后从市里坐三个小时大巴,到京城。
其实小县城离京城也不算远,但这小县城隶属于纪城,在众人口中,纪城常被调侃为京城的护城河,好处沾不上多少,麻烦还挺多。
李竹所在的镇子上,也有一些去京城打工的人,更别提整个县城了。
但这对于十八年没离开过家乡的李竹来说,自然是不一样的。
以前他最远的活动范围也就是离开镇子,到县城的另一边,镇上有个搬到小区楼房里去住的,在那里开了一个游泳馆,李竹去过三四回。
现在竟然要离开纪城到京城去了。
李竹心中有一番莫名而来的豪情壮志,将他那点不多的慌张消磨了个干净。
梅于兴比李竹自己还不放心,就找了个顺风车,明天把李竹捎到大巴车站去。
对于这番美意,李竹欣然接受了,毕竟去了京城还不知道会遇见什么发生什么,家里的温暖能多感受一点那就多感受一点呗。
说实话,李竹也质疑过自己,高中学历,放在京城,那就是三个字儿——没文化。
人家京城那是什么地方,高级学府扎堆,走在人群里,到处都是大学生、研究生,甚至博士、博士后。
到了京城能做什么?他纠结了一小会儿就不再想了。
李竹在心里对自己说:想这些有屁用,你又不是出去打工的,你是出去闯荡的,闯荡江湖懂吗?
安慰完自己,他就彻底放下心来。
有什么呀?爷还能饿死?真没饭吃了回家来就是了。
李竹躺在床上,就这么想着,睡着了,这一宿睡觉姿势不太对,呼噜打得震天响。
第二天大早,闹钟还没响,外面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李竹顶着鸟窝,眯缝着眼去开门,看见梅于兴手里拎着两袋豆腐脑、一袋子油条站在门口。
李竹打了个哈欠让人进来就去洗漱,梅于兴熟练地从橱柜里翻出两个碗和一把剪刀来,拿着剪刀在塑料袋底下剪出一个小孔,豆腐脑就通通流进了碗里。
李竹从洗手间出来:“我都要走了你还让我洗两个碗,就不能直接把塑料袋放碗里,那不也能吃吗?”
梅于兴摇头:“感觉不一样,我就爱这么吃。”
李竹翻了个白眼,坐下吃饭了。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店里这会儿不忙?”
梅于兴:“累了,关门一天。”
李竹笑了:“你关门一天?姗姗骂你不?”
姗姗是梅于兴的老婆,俩人结婚已经六年了,甜蜜是甜蜜,日子过得蜜里调油,但梅于兴是真怕老婆。
梅于兴又摇头:“她知道的,她喊我来送你,昨晚就说了。”
李竹嗯了一声:“其实也没什么可送的,我又不是个小孩儿了。”
“不一样,头回离开家,都得有人来送的。”
李竹明白梅于兴的意思。
别人都有家人送,李竹家就剩了自己一个人,梅于兴就来当他半个家人,看着他离开这里。
李竹宽慰道:“不用担心,你还不知道我,生命力强着呢!”
梅于兴笑了两声,这个他倒是知道。
李竹短短十八年的人生中,经历过玩滑板下坡摔出骨头,吃没熟的炒豆角中毒,被比人高的大狗扑上来按着咬,然后安然无恙地活到了现在。
吃完豆腐脑,外面响起车门声,是梅于兴给找的车来了。
李竹起身背上门口的书包:“大侄子,这顿碗还是你来刷吧,走的时候把门给我锁上,钥匙压在砖底下,回见喽。”
梅于兴站在里屋门槛上,看着他上了车。然后车缓缓开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别的还是不要了,就求个平安健康吧,能快乐一点儿就更好了。”
梅于兴感叹一声,认命地刷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