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西雨捂着脸泫然欲泣。
这是第三次跟舅妈谈判,舅妈依然态度坚决,不同意她上高中。
陆西雨罕见地顶了嘴。
“你父母就是教你这样跟长辈说话的吗?”陆晓晴声严色戾,打完人的那只手微微发红。
陆西雨咬紧牙,再次逐字逐句地说到:“我!要!上!高!中!”
伴随着眼眸一沉,陆晓晴抄起一旁的扫帚就开打。
棍柄雨点似的落下,噗噗全砸在陆西雨身上。
这样的挨打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大概是从陆西雨来到陆家镇的第一个年头。
那日的雨很大。陆西雨顶着大雨送完舅舅的棺椁上山,一踏进家门便迎来舅妈的当头一喝:“是你克死了你舅舅!”
陆西雨的脚停在门槛上,脑子被风吹得一滞。
被雨打湿的衣裳比十二月的雪还寒,眼睛也瞬间碎成深渊里的黑暗。
她想说:不是我。
可心口陡然裂开一个洞,让无数阵季风穿过。
那句不是我,咽在嗓子里,淹在风里,嘶哑成疾。
也就从那天开始,舅妈的悲愤无处纡解,悲伤在陆西雨身上现出了形状,变成青紫红斑。
被厄运指认的少女有什么错?她不过是弄丢了自己的父母。
厅屋的龛台上,挂着一张黑白遗像。舅舅笑的很温和,那句“等舅舅赚到钱回来,就带小语去找妈妈。”仿佛还在嘴角。
他却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实现带她去找妈妈的诺言。
失去舅舅的舅妈,恨像默拉皮火山里的熔岩,永无止烬,烧骨灼心。
“我今天非要打死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你这个贱坯子!你干嘛不去死?你干嘛要来祸害我们家?啊?!我打死你!打死你!……”
一声声咒骂从头顶传来,疼痛贴着皮肤划进骨里,陆西雨不过十五岁,不过凡肤俗体,不过没有父母……
她好恨,恨自己为什么还不够皮糙肉厚,恨为什么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
不懂屈服,不懂向命运低头,倔强地在任何困境里都要努力挣扎。
舅妈挥舞着棍棒,像死神塔那托斯,一棍一棍砸下命运的审判。
陆西雨咬牙承受,嘴里低低念到:“我一定要去上学,我答应了爸爸要考上清华。”
没有人能听到她喉咙里的嘶哑,仿佛只是念给自己坚强的咒语。
嘴唇破出血痕,身体跟着颤抖,她抱紧头蜷倒在地上,像被剥了壳的刺猬一样可怜。
陆西雨不恨舅妈,她甚至甘愿承受所有的痛。
只是那句有娘生没娘养穿进心口,让人生生踹不过气来……
她的妈妈不是不要她。只是妈妈更爱爸爸,毅然选择抛下她去给爸爸复仇。
陆西雨还记得那天夜里,妈妈削瘦的手抚着她的脸对她说:“等妈妈回来接你。”
这一等,就是五年,妈妈没有一点讯息。
五年,孩童坚韧地熬成了少女。时光切进肤里,在嫩白的骨子上刻出无数划痕。
幼小的孩子选择用这种方式去弥补当初妈妈错误的抉择。
偿还陆家。
厅堂里咒骂声,辱打声,噼噼啪啪。陆西雨的外婆闻着声蹒跚赶来。
“孩她婶啊!不能这样打啊!不能这样打啊!……”一到门口,就看到陆西雨已经被打地蜷在了地上。老人哭着喊着跑过去,用身体护住地上孱弱的陆西雨。
看着孩子疼地在抽搐,老人一颗心仿佛被爪子扼住般疼,“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一定要这样打孩子啊?她才多大,哪里能经得住这样打啊!”
苍老的人,每说一句话,都似乎在调动全身的力气对抗。
扬起的棍棒没有再落下,陆晓晴打累了,立在一旁喘气歇息。
目光却依然瞟在陆西雨身上,挨了这么多下打,硬骨头似的愣是一声没有吭。
一身的痛滚浪般徘徊在四肢百骸,外婆的手一碰,陆西雨立马缩了起来。
“小雨怎么样了?伤到哪里了?”外婆关切地问。
陆西雨从满是泥灰的地上抬起头来,对外婆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这些年被辱骂,被殴打,她早已经习惯了。身上的青紫从未间断,一身伤口新伤接旧伤。
她的命变得像草一样贱,却比草更坚强。
陆晓晴将打断的扫帚随意扔向角落,她走到桌旁,拈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一口冰凉水入喉,火气才消下去那么一点。
“陆西雨,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让你去上高中的。”
不会让她上高中,不会给她翻身的机会,要让她永远陷在淤泥里,感受无尽的痛苦。
要看到那张脸,染上痛苦的神色,陆晓晴阴暗的心里才能得到满足。
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那个陆婉还傻傻的把她当作可以信任的人,把他们的孩子托付给陆家。何其可笑。
看着陆西雨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扶着外婆。即使被打的满身是伤,依然犟着说:“婶婶,就算你今天打死我,高中我也一定要去上的。”
她的对抗从来没有效果,凭什么这次要不一样?
“我凭什么支付你去上高中?嗯?你欠我们陆家的债还了吗?”
“哼!你这一辈子都休想还清。”
这世上所有的恩惠都能偿还,唯独死人的还不清。陆西雨的身子斜斜垮下去,她无力反驳。
老人将陆西雨护在身后,为她辩解道:“媳妇啊,阿辰的死与小雨无关,你不要总将这样重的罪孽加在一个孩子身上,好吗?”
“与她无关?怎么就与她无关了?”陆晓晴刚灭下去的火,倏地又点了燃。
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怎么能允许有人打破幻台。
陆晓晴“嘭”地一声摔掉茶杯,咄咄逼人问道:“要不是她克死自己的爸爸,又来我们家,辰哥会被她克死吗?要不是因为她,辰哥也不会出去打双份工找钱,不打双份工,他会出意外吗?妈,你偏袒女儿也不是这样偏的吧?你忘了阿辰死的有多惨吗?”
陆晓晴句句话诛心,扎得人脑子嗡嗡轰响。
他们仿佛都看到龛台上的那个男人从高空落下,身体扎在钢筋上,像一只破碎的蝴蝶。
他的话一句一句在空中飘荡,挂在云朵上,变成雨,又落进人的眼睛里。
“相信舅舅以后也能让小语过上好的生活。”
“我的小语是世界上最尊贵的公主,小语放心,舅舅也能给你买公主裙。”
“等舅舅回来,舅舅也像你爸爸一样,带你去吃牛排好吗?”
“小语不要哭,舅舅一定能带你找到妈妈的。”
……
五年前,父亲一死,陆西雨就被陆婉送来陆家镇。
当时陆西雨的脾气怪,镇里的算命先生就说她命里带煞,挨谁害谁,果不然没多久陆辰就出意外死了。
传言说陆西雨克死了自己的父亲,又克死自己的舅舅。
这愚昧的迷信让陆西雨被村民唾弃了五年,也让陆晓晴苛待了她五年。
一句无稽之谈,给陆西雨上刑加锁,抵死煎熬。
每次被不公平对待时,她也在想,如果妈妈当年不把她送来陆家,不给陆家平白增加负担,或许舅舅就不会死了。
舅舅不死,舅妈也就不会变成寡妇。
舅妈不变成寡妇,也就不会打她骂她。
所以,罪魁祸首还是她。
因为这份歉疚,不管舅妈如何打骂,陆西雨从不还手,也不闪躲。如果她的痛,能让舅妈对她的恨少一点,那么她愿意痛。
可是,五年了……即使她任打任骂,任苛待,即使她每天放了学就去干农活,即使她把陆家照顾的一丝不苟。舅妈的恨依旧不能消减半分。
陆家,就像一汪沼泽,越付出,越被拽得深,舅妈仿佛要将她拉进深渊,永远不让她解脱。
可是她又有什么错呢?她那时候不过十岁。妈妈把她送来陆家,也不过是为了让她活下来。
这些年,她付出了,一辈子没吃过的苦,她都没有怨言地去吃了。
她以后也可以用无尽的钱财去偿还舅妈一家,但她不可能把自己永远折在陆家。
爸爸的死她要去找出真相,她还要去找妈妈。
她还答应过爸爸,一定会考上清华给他看。
陆西雨身体晃了晃,差点被门槛绊倒,外婆慌忙扶住她。
“孩子,别怕,外婆在。”老人想安慰陆西雨,但她也没有办法把天命这种东西分解开,在说清透。她能做的,也只有守候。
看到老人护陆西雨跟护犊子似的,陆晓晴嗤笑一声,说:“你说你去死也好,跟着你妈妈去流浪也好,你为什么要来祸害我们陆家呢?为什么啊?……”
是啊,为什么呢?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来陆家,不想舅舅死,不想找不到妈妈。
“这里是小婉的娘家,孩子不跟着我们还能跟谁啊?”老人用力抱紧陆西雨,孩子的身体一直在抖,在慢慢变凉。
陆晓晴没有理老人,她只对陆西雨说:“叶希语,我告诉你,只要你在陆家一天,我就不会让你好受。你也妄想从我这里拿钱去上学!”说完,她踢翻一旁的凳子,摔门而去。
陆晓晴走后,厅堂里一片狼藉,陆西雨浑身巨痛,她滑落在地,靠在门槛上,眼睛闭了起来。
“都是外婆没用,保护不了你……”老人自责道。
她伸出颤抖的手,摸摸陆西雨被打红的脸,明明是轻抚,却像拍打。
陆西雨强打着精神睁开眼,她笑着泣出声,摁住外婆的手,说:“外婆,我没事。……我拿到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了,我想去上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