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她在文勉的岚雨轩一呆就是六年，这六年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六年，每天能看见少年的笑容，听到少年的声音，一天的辛劳都消失殆尽。
所以在教坊司听到他没死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已经混沌的人生瞬间又明晰了起来——即便被打死，也要逃出去。
……
沐金山凝眉深思，摇了摇头：“两千多里路，你一个姑娘，文公子又身负重伤，我怎么能够放心？”
沈木桃心中焦急，又不敢催的太急被沐金山看出自己的心思，正思量该如何劝说沐金山。
沐金山身后突然亮起了一柄火把，火把的光亮瞬间融化了夜色中的黑暗，那张带着面具的脸犹如鬼魅般地出现了。
沈木桃惊呼一声：“是你？”
陈桥松勾唇一笑：“小狼女，谢谢你引路。”
沈木桃又怕又恨，牙齿咔咔作响：“卑鄙小人。”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在撒谎，故意放走她，送她火把就是为了方便跟踪？
陈桥松“啧”了一声：“你就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沐金山身上，不动声色道：“沐南行，别来无恙。”
沐南行是沐金山进宫之前的名字，这名字在京都城除了陈桥松没人知道。
沐金山轻蔑一笑：“陈汀州，你堂堂大宁的明威将军，不去领兵打仗守护国土，却和曹党一派同流合污陷害忠良，自甘堕落去锦衣卫甘当他们爪牙，你可对得起一手栽培你的文尚书？”
突然起风了，寒风呼啸而过熄灭了火把，黑暗席卷重来，静默的空气凝固在几人间。
“什么是非曲直，什么曹党清流，荣华富贵位极人臣不才是当初我们的目标吗？怎么？你在宫里这些年反倒越来越天真了呢？难不成没了根也没了志气？”
“少废话，你这样甘为鹰犬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黑暗中，沈木桃感觉到衣袖中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她悄悄用手探了探，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透过浓郁的夜色她望向沐金山的方向，只觉得他挺直了脊梁的轮廓威严挺拔，和她从前想象中卑躬屈膝的太监大不相同。
“南行，不跟你叙旧了，把奏疏给我吧，我会在曹阁老面前为你求情，留你一命。”
“什么奏疏，我不知道，我只是怜悯文家遭遇，助文公子逃命而已。”
陈桥松嗤笑一声，吹开了火折子重新点燃火把：“那便不要怪我不客气了，远山，去把沐公公的那几个小徒弟请过来。”
几个十几岁的宫中小火者，远不是战场拼杀出来的一个副将的对手，打斗声只持续了须臾，几个小火者就被扔到了几人面前。
陈桥松坐在一块石头上扫视了几人一圈，对几个小火者道：“你们师父偷了徐公公一封奏疏，徐公公说了，谁能找到，谁就补你们师父的缺。”
沈木桃不由眼皮跳了一下，沐金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那可是仅次于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司礼监替皇帝批阅内阁的票拟，是大宁权利最高的太监机构，是每个太监的终其一生的奋斗目标。
几个小火者颤栗着伏在地上，却不为所动，无一人说话，甚至无一人抬头看一眼陈桥松。
沐金山松了一口气，面露一丝骄傲看向陈桥松。
陈桥松笑意浮在嘴角，合掌拍了几下：“南行，不愧是你***出来的，真没让弟弟失望，看在你们几个这一身傲骨的身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陈大人，让属下代劳吧，把人杀了搜出来不就行了？”
树林中呼啦啦一下钻出来几十个身着甲胄全副武装的士兵，将他们团团围住了，为首的一个汉子人高马大，一脸络腮胡子。
沈木桃注意到陈桥松眼中略过一丝不悦。
他很快收敛神色恢复如常：“柳大人做事一直都是这么不用脑子的吗？万一他们把奏疏藏到别的地方呢？把人杀了岂不是一点线索也没了？”
柳鹏义手起刀落划断了一个小火者的脖子，“那就先杀一个给他们壮壮胆子。”
饶是沈木桃离得最远，温热的血液也溅到了她身上。
她惊呼一声本能地后退了几步，看着这几天朝夕相处的人捂着脖子“呵呵”地抽搐着，她忍不住又上前几步，还不及将人扶起，小火者已经没了动静。
她愤恨地抬起头看向陈桥松和柳鹏义，一行冰凉的泪水在脸上蜿蜒。
沐南行胸口剧烈起伏，喉头滚动了几下，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陈桥松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语调不再从容：“沐南行，你当你是谁？别忘了当初我们为什么来京都？别忘了你怎么进的宫？刚吃了几天饱饭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吗？学那帮酸儒装什么清流士大夫？这个世道怎么对我们的？你跟这世道讲什么道义气节？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个无关紧要的真相，值得吗？”
沐金山睁开眼望向昔日共患难的好友，眼中神情似悲悯，似哀怨，似不解：“汀州，去年文尚书带着我们和二十万将士城外血战，守住了我大宁北境，那一场仗文尚书怎么打下来的，你忘了吗？这不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是家国有难时敢挺身而出的脊梁骨，如果真相被埋没，以后谁还敢为世人撑起一片净土？我们不去争，就是纵容世道崩殂，纵容奸佞横行……”
陈桥松一把将他扔到了地上，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他拔出了佩刀指向他：“把奏疏拿出来，不然你和你的徒弟今天全死在这里。”
柳鹏义哼笑一声，又举起了手中的刀……
陈桥松转头看向他，面色依然冷峻平静，眼中却似墨海翻滚，柳鹏义瞬间胆寒，却又不甘被他一个眼神吓住，举着刀证愣在原地。
“奏疏在我这里，我把奏疏给你们，放过我们。”
沈木桃手举那卷赭黄的绢布打破了此刻诡异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