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那棵老槐树又开花了。白惨惨的花瓣落下来,像给石板路撒了层纸钱。
张木匠蹲在门槛上磨刨子,铁片子刮得人牙根发酸。他抬头瞅了眼西边山头,
日头刚沾上树梢,整片林子就跟泼了猪血似的。"柱子,去把东屋那扇雕花门板拾掇拾掇。
"张木匠朝屋里喊。刨花堆里探出个脑袋,十七八岁的后生应了声。
老木匠从裤腰摸出个油纸包,里头躺着半块发霉的绿豆糕。他舔了舔豁牙,
突然听见前院传来"哐当"一声。门板倒在地上,扬起的灰里站着个穿红衣裳的女人。
那衣裳红得扎眼,像是刚从染缸里拎出来的。女人低着头,水藻似的黑发盖住半张脸,
怀里抱着个褪色的木头娃娃。"大、大嫂子,您找谁?"柱子往后缩了缩。
那截露出来的下巴白得瘆人,跟泡发了的馒头皮似的。女人抬起胳膊,
木头娃娃"咯咯"笑起来,脖子上的银锁叮当响。柱子这才看清,
那娃娃脸上嵌着两颗黑纽扣,针脚歪歪扭扭的,活像两条大蜈蚣。"给娃打口棺材。
"女人的声音像是从井底飘上来的。张木匠手里的刨子"当啷"掉在地上,
他抄起门后的桃木棍就往外撵:"滚!带着你那晦气玩意儿滚!"红衣裳一晃就不见了,
地上留着滩水渍,腥得跟鱼市口似的。当夜起了大雾。柱子翻来覆去睡不着,
总觉得窗户外头有团红影子晃悠。三更天的时候,后院突然传来刨木头的声音。
柱子抄起油灯摸过去,只见月光底下,他爹正佝偻着背在刨木板。那木板黑黢黢的,
像是从老坟里扒出来的。"爹,大半夜的做啥活计?"柱子话音没落,张木匠猛地转过头。
油灯"啪嗒"摔在地上,火苗子蹿起来又灭了。柱子瘫在地上,
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他爹的眼眶里黑洞洞的,两个血窟窿还在往下淌黄水。
第二天全村都听见张木匠家的惨叫。等人们撞开门,只见堂屋里摆着口小棺材,
棺材盖上用血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囍字。柱子直挺挺躺在里头,身上套着件大红嫁衣,
脚上的千层底布鞋一尘不染。最瘆人的是那张脸——嘴角用麻线缝着,针脚活像两条大蜈蚣。
老辈人这时候才哆嗦着说出那个忌讳:四十年前有个新媳妇,成亲当天发现丈夫跟丫鬟偷情,
一气之下抱着陪嫁的木头娃娃跳了井。打那以后,每逢槐树开花,要是听见后院半夜刨木头,
千万不能答应,那是鬼新娘在找替身呢。如今经过老槐树的人都说,
有时候能瞅见树杈上挂着件湿漉漉的红嫁衣。风一吹,那衣裳就鼓起来,
活像有个看不见的人穿着它晃荡。要是仔细听,还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刨木头声,
混着女人哼的小调:"七月半,嫁新娘,棺材当轿骨做床...""别碰那棺材!
"老猎户一把拽住要上前的小年轻。他烟袋锅子磕在门框上,火星子溅到棺材边,
突然"滋啦"一声烧出个焦黑的圈。人群呼啦啦退到院子里,
就听见棺材板底下传来指甲抓挠的响动,"刺啦——刺啦——",听得人后槽牙直打颤。
村东头王寡妇突然"嗷"一嗓子瘫在地上。她裤脚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手指头哆嗦着指向屋檐:"红、红鞋......"大伙抬头一看,
房梁上整整齐齐摆着三双绣花鞋,鞋尖都朝着村西乱葬岗的方向。鞋帮子上的金线早褪了色,
可那鞋头缀的珍珠还泛着青光。当天晌午,老槐树下聚了七个外乡人。领头的穿灰布褂子,
胸前挂着面八卦镜,镜面裂了道缝。"这是阴人借阳道,得开棺镇煞。"他捻着山羊胡说。
旁边穿学生装的姑娘突然插话:"棺材里怕是早空了。"她脖子上挂着个银十字架,
在太阳底下直晃人眼。起棺那会儿日头正毒。八个壮汉刚把棺材抬离地三寸,
麻绳"啪"地断成几截。黑黢黢的棺材盖子自己滑开半尺,里头"咕嘟咕嘟"往外冒腥水。
***突然掏出个玻璃瓶,往棺材里一泼,白烟"滋啦"窜起三尺高。
灰褂子老道脸色煞白:"黑狗血?你这洋学生......"话音没落,
棺材里"腾"地坐起个人。大红嫁衣往下滴水,盖头下传出"咯咯"的笑声。
老猎户抄起猎枪就要打,被***一把按住:"等等!"只见那嫁衣袖子一抖,
哗啦啦掉出几十个木头娃娃,个个脸上钉着黑纽扣。乱葬岗的乌鸦突然全飞起来,
黑压压一片遮了日头。***的十字架"咔"地裂成两半,老道手里的罗盘指针疯转。
穿嫁衣的缓缓抬起手,指缝里滴滴答答往下掉水蛭。王寡妇突然尖叫着扒自己衣裳,
肚皮上赫然趴着个巴掌大的木头娃娃,正用黑线缝的嘴对着她笑。
灰褂子老道咬破舌尖往八卦镜上喷血,镜面"嗡嗡"直震。***从包里掏出本羊皮册子,
封皮上烫着个倒十字。乱葬岗方向传来唢呐声,调子正是"七月半,嫁新娘"。
老槐树的枝条突然疯长,缠住最近的两个壮汉就往树洞里拖。树皮裂开的地方汩汩往外冒血,
空气里弥漫着烧纸钱的味道。嫁衣新娘的盖头被阴风掀起一角,
***突然僵住了——那半张腐烂的脸上,分明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银十字架。
老道的八卦镜"砰"地炸开,碎片扎进他眼窝。王寡妇肚皮上的木头娃娃"咔嚓"裂开,
钻出条青鳞大蛇,顺着裤管往上爬。就在这当口,村口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
三辆黑轿车碾着纸钱花瓣停住,下来个戴圆框眼镜的先生,手里拎着个鎏金鸟笼。
笼子里蹲着只独眼乌鸦,正歪头盯着乱葬岗方向。***突然跪下大哭:"老师,
那嫁衣......那嫁衣是我娘......"独眼乌鸦突然扑棱翅膀,
鸟笼的金丝一根根崩断。戴眼镜的先生从怀里掏出个铜铃铛,铃舌上缠着褪色的红头绳。
"叮——"一声脆响,乱葬岗的唢呐声生生卡在半道。嫁衣新娘的盖头被阴风整个掀起,
***手里的羊皮册子"呼啦"翻到最后一页,
露出张泛黄的全家福——穿洋装的女人抱着个襁褓,背后挂着件大红嫁衣。"娘!
"***刚喊出声,嫁衣新娘腐烂的右手已经掐住她脖子。那只手上戴着三寸长的金指甲套,
锈迹斑斑的套子上刻满符咒。老槐树的枝条突然发疯似的抽打棺材,
溅起的血点子在空中凝成个囍字。戴眼镜的先生把铜铃往地上一摔,
鎏金鸟笼"咔嗒"弹开小门。独眼乌鸦箭一般扑向嫁衣新娘,啄下她左耳垂挂的翡翠耳环。
新娘发出声野兽般的嚎叫,震得在场的人耳孔渗血。***趁机摸出个玻璃药瓶,
把里头猩红的液体泼向全家福照片。"刺啦——"照片上的嫁衣突然冒起青烟,
新娘掐人的手猛地松开。灰褂子老道满脸是血地爬起来,
哆嗦着从褡裢里掏出把生锈的锁魂钉:"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他突然扑向棺材,
却被暴涨的槐树枝缠住脚踝倒吊起来。树洞深处传来啃骨头的"咯吱"声。
乱葬岗方向飘来盏白灯笼,灯笼纸上用朱砂画着对童男童女。
戴眼镜的先生突然拽断***的银十字架,往乌鸦啄落的翡翠耳环上一按。
十字架融成滩银水,耳环里突然传出婴儿啼哭。嫁衣新娘浑身剧震,腐烂的脸皮簌簌往下掉。
"当年你丈夫偷换生辰帖,害你成冥婚祭品。"先生镜片反着白光,
"但你把这丫头炼成鬼媒人,就为等槐树精百年蜕皮之日借尸还魂。"他说着掀开长衫下摆,
腰上缠着圈刻满经文的黑铁链。棺材里的腥水突然沸腾,几十个木头娃娃手拉手浮出水面。
它们纽扣做的眼睛齐刷刷转向老槐树,嘴角的麻线同时崩断,露出黑洞洞的嘴:"娘亲,
疼啊..."嫁衣新娘的头发疯长,发梢卷住两个壮汉就往树洞里塞。
王寡妇肚皮上的青蛇突然开口说人话:"寅时三刻,血月现世。
"***突然抢过老道的锁魂钉,狠狠扎进自己掌心。血滴在全家福上,
照片里的婴孩突然睁开眼。戴眼镜的先生甩出铁链缠住槐树主干,
树皮裂口喷出的血溅了他满脸:"快!把钉魂桩打进七寸!"灰褂子老道突然咬断自己舌头,
混着血的半截舌头"啪"地粘在八卦镜碎片上。
镜面折射的血光正好照出槐树根下埋着的青石棺,棺盖上密密麻麻钉着七七四十九根桃木钉。
独眼乌鸦俯冲下来啄瞎了新娘右眼,***趁机把染血的锁魂钉***她天灵盖。
地底传来闷雷般的响动,整个村子突然下起血雨。嫁衣新娘的嫁衣片片碎裂,
露出底下千疮百孔的尸身。心口处嵌着个银十字架,十字架上缠着缕乌黑的头发。
老槐树发出令人牙酸的***,树干上浮现出张巨大的人脸,嘴角还沾着半截人手指。
"就是现在!"戴眼镜的先生扯断铁链,链子上的经文突然燃起绿火。***撕开羊皮册子,
把浸血的书页塞进树脸嘴里。槐树精发出声惨叫,树干"咔嚓"裂成两半。
裂口处咕嘟嘟涌出腥臭的黑水,水里沉浮着数不清的骷髅头,
个个天灵盖上都钉着生锈的棺材钉。血雨停时,地上只剩件破破烂烂的红嫁衣。
王寡妇肚皮上的木头娃娃碎成渣,里头钻出百十条蜈蚣。***跪在青石棺前,
指甲抠进棺盖缝隙:"娘,我这就带您回家......"青石棺盖刚挪开半指宽,
里头突然伸出只青紫色的手。***被拽得整个人贴在棺材上,鼻尖差点碰到尸体的嘴。
那手背上密密麻麻长满水泡,每个泡里都有张缩小的鬼脸在扭动。"别碰尸骨!
"戴眼镜的先生甩出铁链缠住***的腰,"你娘早被槐树精炼成尸蛊了!"话音未落,
棺材里腾起股黑烟,烟里浮着几百只萤火虫似的绿眼睛。离得最近的灰褂子老道突然怪笑,
被血糊住的眼睛窟窿里钻出两簇白蘑菇。乱葬岗的地皮突然拱起个大包,
土块噼里啪啦往下掉。一顶褪色的花轿破土而出,轿帘上缀的人牙互相碰撞,
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王寡妇突然四肢着地爬过来,
皮上的蜈蚣钻进她鼻孔:"时辰到...新娘上轿..."***脖颈后的衣领突然被扯开,
露出个暗红的胎记——正是槐树叶的形状。戴眼镜的先生脸色骤变,
鎏金鸟笼里掉出把铜钥匙:"去开祠堂地窖!你娘留了......"话没说完,
他喉咙里突然长出朵血红的花,花瓣上还沾着脑浆子。祠堂方向传来瓦片碎裂声,
二十多个村民眼神发直往这边走。他们后脑勺都贴着黄符纸,走起路来膝盖不打弯。
最瘆人的是打头的张木匠——明明三天前就死在棺材里,这会儿却扛着把沾血的斧头,
斧刃上还挂着半截肠子。***攥着钥匙往祠堂跑,
身后的石板路突然变得跟橡皮似的往下陷。地窖铁门锁眼锈死了,钥匙刚***去就断成两截。
她发狠扯下银十字架往锁头砸,十字架突然融成银水灌进锁孔。"咔嗒",门开了,
霉味里混着股檀香味。地窖正中摆着口红漆棺材,比寻常棺材小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