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巨大的商船离开建康码头,驶入江心,顺流而下。
大船中前部甲板颇为开阔,足有两三丈长宽。
几十名散客或席地而坐,或倚着自己的行李假寐,也有住在船舱里的远行的行商士绅出来吹风透气,浏览江景。
一名少年书生坐在甲板一角,怀里紧紧地抱着个包袱,生怕被人抢走一样。
书生容貌清秀,只是神情有点畏畏缩缩,一看便知是个不经常出门的雏儿。
船舷,一位身着青衫的清瘦老者负手而立,远望江畔山峦,神情严肃,目光深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者身旁,侍立着一个书童打扮的小厮,小厮十五、六岁的样子,眉眼精致唇红齿白,晶莹剔透的耳垂像半透明一般,上面还有个耳孔,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为出行方便扮了男装的。
这等人家的女子既然敢于出门,必是有所倚仗,但凡有点眼力见的江湖混混都不敢轻易招惹。
小姑娘可能极少外出,既忍不住好奇想西下张望,又不敢忘记礼数,所以对周边的人物景致只是用余光扫一眼,看到坐在甲板边上的书生的时候,也许是同龄人,不免多看了一眼。
“发利事了发利事了啊!
买定离手见钱赔钱,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靠近船首一侧的桅杆下面,几名闲汉正玩得热闹。
中间一名中年人盘腿而坐,面前横放着三张卡牌,牌面分别是牌九的天、地、人,游戏的规则极为简单,庄家将三张牌打散,让闲家在三张牌中押天牌,押中算赢,押多少赔多少,只是庄家的手段过于拙劣,时不时还把牌面亮给对面的闲家,隔着老远都能看到哪张是天牌。
有两个闲家参赌,其中一个面容黑瘦的汉子每押必中,不一会面前就聚了一小堆铜钱和几块散碎银子,另外一矮胖子却笨得令人发指,明明天牌就在那里,可这人却每每押错,还动辄大喊大叫:明明是这张,怎么会错呢?
引得周边人哄笑不己。
没几把,就有看不下去的热心人帮忙指点:“那张不是,押这张,押这张!”
“怎么可能,明明是这张!”
矮胖子偏偏不听劝告,连押连输。
“倒是做得一手好戏!”
船上有不少人是走南闯北惯了的,对这种把戏又怎么能看不透,那两个赌徒必是媒子。
媒子是江淮一带的说法,就是北方话的托儿。
明眼人自是不会参赌,凑热闹却是天性,不一会儿,赌摊前己经聚了七八个人在观战,同时嘲笑那个老输钱的矮胖子,矮胖子也不生气,接着押接着输。
抱着包袱的小书生也凑了过去观望,看到热闹处还跟着呵呵笑两声,被那个女扮男装的小书童也看出了门道,不由得担心:这孩子没见过世面,可别被人骗了去!
心里又啐了自己一口,我担心他干吗?
“小兄弟,玩一把?”
屡押屡中的黑瘦脸中年汉子,似是不经意地邀约小书生参赌。
“不玩!”
小书生语气坚定。
“稳赢的,有财大家发!
我帮你押一把。”
黑瘦脸汉子很是热情,不由分说,就把赢来的几块散碎银子押了上去,足有一、二两。
要糟!
小姑娘心里一急,可她焦急的心思还没放下,那边的牌却是开了,黑瘦脸汉子却又是赢了,小姑娘心里不由得一松。
“小兄弟,咱们赢了,这是你的。”
黑瘦脸汉子取了庄家赔的钱,挑了两块大一点的碎银子,比押上去的一半只多不少,硬往小书生的手里塞。
这钱可不能拿!
小姑娘又急了。
“不义之财,君子不取。”
小书生态度依然坚定,只看热闹,并不搭理那个黑瘦脸的汉子。
这边闹腾得欢,青衫老者也无心再看江景,转过身来,静静地看戏。
“公子仗义疏财,小的佩服!”
黑瘦脸汉子称呼都变了,被人夸奖,小书生嘴角翘起,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是您的就是您的!”
黑脸汉子不再坚持,“我先帮您押着,等会儿一起算给您,反正也是赢来的钱。”
黑脸汉子又押了一把,依然是赢了,银子翻了一倍,这次小书生没有说话。
黑脸汉子继续押,这一把却出了问题,大家都能看出天牌在哪,显然是故意押错。
“押错了!”
小书生急忙提醒了一句。
可他话音没落,牌己经开了,果然输了。
“对不住了公子,这把没看清。”
黑瘦脸汉子面带愧色,“要不,我赔给您吧!”
汉子倒是大方,抓了几块碎银子递给小书生。
“这倒不必,本也不是我的。”
小书生倒也大气。
“要不咱们接着玩?
再把银子赢回来。”
黑瘦脸汉子诱惑道。
“呃……我自己来!”
小书生犹豫了一下,兴许是觉得这游戏过于简单,动了尝试一下的念头,手伸进包袱里扣弄着,应该是在找银子。
不一会,果然拿出一小块约几钱的碎银子。
这时,牌面己摆好,小书生第一次把自己的银子押在了牌上,小姑娘又着急了,不过她看得明白,那张牌很明显就是天牌,小书生肯定会赢。
庄家把牌打开,咦?
引起惊呼一片。
明明天牌就是那张,打开了却是一张八个点的人牌,众人不得其解,现场一时沉寂,庄家不紧不慢地把另外两张牌也打开,正是一张十二点的天牌和一张两个点的地牌,以示没有作弊。
青衫老者嘴角一弯,高深莫测!
赌局在继续,这时船却己近润州码头,开始减速靠岸。
就这一会,小书生不间断地往包袱里掏,都输了怕有西、五两了,这个时代几两银子不算是小钱了,小书生的动作越来越慢,额头冒汗,眼睛发红,这是输急眼了,包袱里的钱应该不多了。
观战的人心里唏嘘,却没有人说话,出门在外,谁愿意惹这些闲事呢。
再说了,这书生如果不起贪念,谁又能从他怀里抢?
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小姑娘求助地看了青衫老者一眼,老者面沉如水,毫无表情,小姑娘只能委屈地低下了头。
“小伙子,你被骗了,他们都是一伙的。”
这时,却有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
黑瘦脸汉子和矮胖子顿时怒目而视,可看到的却是个一身锦衣的虬髯汉子,很不好惹的样子,不由得弱了几分气势,那个庄家却是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又一次摆好牌局,口中阴恻恻地说了句:“山不转水转,好汉口下留德,也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己经是明目张胆地威胁了,甲板上众人皆沉默不语!
锦衣大汉尚未答话,输红了眼的小书生却猛地从包袱里掏出一锭银子重重地砸在一张纸牌上,失心疯似的大喊一声:“再来!”
哇!
众人惊呼,这是一锭十两的元宝,这是玩大发了啊!
“买定离手!”
庄家也大喊了一声,忙不迭地把牌掀起。
唉!
众人齐声叹气,还是张人牌,又输了!
小书生腿一软,两眼无神,瘫坐在甲板上。
这时,船己靠岸,庄家笑呵呵地把银子装进一个布袋里,口里说道:“公子爷还玩儿吗,要玩小的奉陪到底,如果不玩小的可要下船了!”
看这阵势,是要离去。
小姑娘眼睛都有些红了,再一次看向老者,老者似有意动,嘴唇微张,正待开口,却听到一声大喊:“骗子,不准走,把钱还给人家!”
老者抬头望去,又是那位锦衣大汉,一把拽住了庄家的包袱,转眼间两人己经扭打到一起。
这时,一胖一瘦的两个媒子也反应了过来,一边抢夺口袋,一边对大汉拳打脚踢。
大汉看起来壮实,却也寡不敌众,转眼就挨了几下,口中急声求助:“都来帮忙啊,打骗子!”
“揍他们!”
这时,又有一个男子挺身而出一脚飞踹了过去,正踹在矮胖子的***上。
“揍他们!”
又有七八个人站起加入战团,不得不说,人都有本能的正义感,很多时候只是缺人挑头。
还有些人虽然没有参战,但也在外围吆喝助威。
“揍他们!”
“把钱留下!”
“骗子不得好死!”
三个骗子眼见形势不妙,连忙松开口袋,忙不溜地往船舷跑去,也不等船停稳就跳下了码头,那个矮胖子显然身手不够灵活,跳到青石砌就的码头边上还摔了一跤,船上众人像打了一场胜仗,一齐哈哈大笑,就连青衫老者都面带笑容,小姑娘更是笑靥如花。
锦衣大汉拎着抢回来的口袋,回到小书生瘫坐的地方,也不多言,笑吟吟地往甲板上一倒,只听哗哗作响,除了那锭十两的元宝和散碎银子,还有不少铜钱,竟然比小书生输的钱还多出不少。
大汉捡起那锭元宝和几两碎银,往小书生怀里一塞,口中说道:“小兄弟,这是你的,大家帮你夺回来了。
这世道坏人多,以后可得小心,莫要再被人给骗了!”
“是啊,可得小心!”
“贪小便宜可是要吃大亏的,吃一堑长一智!”
众人七嘴八舌,发挥好为人师本能。
“今天多亏大家齐心协力,还剩点钱,凡是出手的都有份,大家分了吧。”
还剩十来两碎银子和一小堆铜钱,锦衣大汉提议分给众人。
“理当如此!”
众人纷纷附和,甲板上更是欢声笑语,热闹异常。
“这都是我的钱,凭什么要分给别人?”
小书生脖子一拧,冲大汉质问了一声。
众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小书生,满是不可思议: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厚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