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梆子敲过三巡,户部衙署的烛火仍在宣纸堆里摇曳,将他的影子拓在《永徽律疏》的绢帛封面上。
"五万贯开元通宝不翼而飞,库吏却说是铜钱自己长了腿。
"他捏起枚钱币对着烛光端详,钱文"开元通宝"西字在铜绿中若隐若现,"钱监的封泥完整,运箱的牛车轱辘印都没断过..."话音戛然而止。
铜钱内缘的暗纹在火光中泛着奇异光泽,像某种符咒的边角。
李砚突然想起昨夜那个诡谲的梦——自己在镜中穿着紫袍佩金鱼袋,而镜外分明是青衫鹘带的从六品官服。
"大人!
西市又出现怪事了!
"书吏撞开木门时带进几片残雪,"平康坊的醉仙阁,有胡商拿着咱们库里的铜钱买酒!
"马蹄踏碎宵禁后的寂静,李砚攥着马缰的手指节发白。
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枝桠在雪夜里张牙舞爪,像极了梦中那面铜镜边缘的饕餮纹。
戌时的更鼓声里,他分明听见了金属摩擦的细响。
醉仙阁的鎏金匾额下悬着十二连枝灯,将楼前积雪映成诡异的橘红色。
李砚翻身下马时,腰间银鱼符突然坠地,在石板上磕出清脆的铮鸣。
"这位郎君好生面善。
"倚在朱漆柱上的绿衫女子轻笑,石榴裙下的绣鞋正踩着他的鱼符,"可是来寻走失的铜钱?
"李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女子云鬓间插着的金步摇,分明是库房账簿里记载的永徽二年贡品。
更令他脊背发凉的是,那支步摇尾端缀着的珍珠,正与自己怀中那枚问题铜钱的暗纹严丝合缝。
"某乃户部度支司员外郎..."话未说完,女子突然将鱼符踢入雪中。
李砚俯身去拾的瞬间,瞥见她裙裾下若隐若现的赤足——脚踝处竟纹着两尾首尾相衔的阴阳鱼。
阁内忽的传来胡笳声,带着西域特有的苍凉。
李砚再抬头时,女子己不见踪影,唯有雪地上残留的檀香与两行赤足脚印。
他鬼使神差地循着痕迹转到后巷,却在月光下看见此生最诡谲的景象。
青砖墙上,十二面铜镜围成浑天仪的形状。
每面镜中都映着长安城的街景,却尽是颠倒错乱之象——西市出现在东郊,大明宫矗立在渭水之滨。
最中央的铜镜里,身着紫袍的自己正在对镜整冠,腰间赫然悬着那支金步摇。
李砚的喉结滚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铜镜中的紫袍男子突然转身,腰间金鱼袋在烛火中折射出粼粼波光。
镜外积雪簌簌落下,镜里却飘着细密春雨,几瓣垂丝海棠正沾在"自己"的幞头侧沿。
"郎君可识得此物?
"绿漪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惊得李砚踉跄后退。
那支金步摇不知何时又回到她掌心,缀着的珍珠在月色下泛着青灰,竟与太史局浑天仪上的星象刻度如出一辙。
"某要查验这些铜钱。
"李砚强压下心悸,官服广袖中的手指己掐入掌心,"醉仙阁今夜所有交易账簿..."话音未落,胡笳声陡然凄厉。
十二面铜镜同时震颤,镜中画面如投入石子的池水泛起涟漪。
李砚看见紫袍的自己突然抽出短刀,刀锋划过之处,春雨竟凝成冰晶簌簌坠落。
"小心!
"绿漪猛然扯住他腰带往后拽去。
几乎是同时,一柄波斯弯刀破镜而出,贴着李砚的鼻尖削下半片幞头。
镜面裂纹蛛网般蔓延,持刀的粟特商人从裂缝中探出半截身子,碧绿眼珠在月光下泛着兽类幽光。
"是萨珊金币的味道。
"胡商翕动着鹰钩鼻,手中弯刀挽出个诡异的刀花,"但怎么混着铜臭..."李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胡商腕间缠着的正是户部特制封库铜链,每截链环都刻着"永徽六年武德殿监制"的字样。
更令他胆寒的是,那柄弯刀吞口处镶嵌的瑟瑟石,分明是三个月前河西节度使进贡的西域珍宝。
"郎君快走!
"绿漪突然扬手洒出把铜钱,钱币在空中碰撞出清越声响。
胡商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的皮肤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铜绿色纹路,仿佛被钱雨灼伤。
李砚在雪地上翻滚着躲过又一记劈砍,官服下摆己被刀锋撕裂。
他瞥见绿漪赤足踏在雪中竟不染纤尘,脚踝的阴阳鱼纹身正在缓缓游动。
身后铜镜接连爆裂,无数镜片悬浮空中,每一片都映出不同时空的长安城。
"抓住铜链!
"绿漪的娇喝混着金属铮鸣传来。
李砚本能地扑向胡商腕间垂落的铜链,指尖触及链环的刹那,冰凉的触感突然化作灼热。
眼前景象如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晃动,等他再次睁眼,发现自己竟跪在大明宫含元殿的龙墀之上。
"李学士,这五万贯军饷该从何处调度?
"浑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李砚抬头望去,御座上的玄宗皇帝正抚着长须,而他手中捧着的鎏金奏折,分明盖着户部度支司的朱红官印。
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自己身上确实穿着梦中那套三品紫袍,腰间金鱼袋沉甸甸地坠着...一股檀香气味突然钻进鼻腔。
李砚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本该是匍匐在地的臣子轮廓,此刻却呈现站立姿态,且腰间悬着的不是金鱼袋,而是胡商那柄波斯弯刀。
冷汗顺着脊梁滑落,他突然明白奏折上的墨字为何在缓缓流动,就像正在重新排列的河图洛书。
"陛下,臣以为..."话刚出口,含元殿的蟠龙金柱突然扭曲成青铜锁链,御座上的天子化作青面獠牙的镇墓兽。
李砚怀中的铜钱剧烈发烫,他听见绿漪的声音穿透时空传来:"闭眼!
默念《千字文》!
"李砚重重摔在雪堆里,官袍前襟沾满冰碴。
绿漪正俯身盯着他,金步摇垂下的珍珠串轻轻扫过他脖颈:"李大人现在相信,铜钱真的会自己长腿了?
"不远处,胡商的尸体正被无数铜钱覆盖。
那些钱币如同活物般蠕动着,从尸体的七窍钻入,又从伤口涌出。
更诡异的是,每枚铜钱经过尸体后,表面的"开元通宝"字样就会变成扭曲的梵文。
"这是...""阴阳两界的汇通票。
"绿漪的指尖拂过李砚腰间银鱼符,符节突然浮现出与铜钱相同的梵文,"子时将至,大人若还想保住魂魄,最好立即前往西市波斯邸。
"她突然握住李砚的手,在他掌心画了个阴阳鱼图案。
灼痛感袭来时,李砚瞥见雪地上两人的影子正在缓慢交换——他的影子头戴幞头,而绿漪的影子却梳着高髻。
"记住,看到任何写着叁拾柒的物件..."绿漪的声音随着夜风飘散,身影如烟雾般消失在铜镜碎片中。
李砚挣扎着爬起,发现怀中多出枚特殊的铜钱——这枚"开元通宝"的方孔边缘,赫然刻着细如蚊足的"叁拾柒"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