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杉勒住缰绳,指着碑上的字迹嘟囔道:“少爷您瞧,咱家老爷‘顾世卿’的‘卿’字都叫苔藓啃了一半。”
顾怀槿撩开车帘,目光扫过青石裂缝里探出的几株蒲公英。
碑旁杂草丛生的地上,两只麻雀正为半粒黍米打架。
马车继续向村内驶去,惊飞了正在挣食的麻雀。
道旁蹲着个梳头的小丫头,木齿缺了三根的破梳子卡在发结里,身旁瓦罐盛着刚采的各种野菜。
“让让!”
青杉勒住马喊。
女童慌忙抱起瓦罐退到土沟里,赤脚上结着黑紫色的冻疮。
“停车。”
顾怀槿掀开车帘说道。
马车缓缓停下,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渐渐消失,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顾怀槿从袖中摸出一粒油纸包着的麦芽糖,糖纸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他转头看向土沟里的小丫头,朝她扬了扬手,声音温和:“小丫头,过来。”
那丫头约莫七八岁,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赤脚上沾满了泥巴,手中抱着装野菜的陶罐。
她怯生生地抬起头,眼睛却首勾勾地盯着顾怀槿手中的糖,喉咙动了动,却没敢迈步。
顾怀槿笑了笑,将糖往前递了递:“给你吃。”
丫头犹豫了一下,终于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马车。
她的手在衣角上蹭了蹭,才接过糖,声音细如蚊蚋:“谢谢公子。”
顾怀槿微微俯身,语气轻柔:“你叫什么名字?”
“阿……阿蓉。”
丫头低着头,声音依旧很小。
“阿蓉,”顾怀槿点点头,“你知道村正家怎么走吗?”
阿蓉咬着糖,糖纸攥在手心里,指了指前方:“往前走,过了那棵大槐树,左转,门口有许多晾晒的草药那家就是。”
顾怀槿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远处一棵高大的槐树,枝叶繁茂,像一把撑开的绿伞。
他收回目光,又从袖中摸出一粒糖,递给阿蓉:“再给你一颗,谢谢你指路。”
阿蓉眼睛一亮,接过糖,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公子是来找村正爷爷的吗?”
“是啊,”顾怀槿点头,“有些事要请教他。”
阿蓉舔了舔嘴角的糖渍,小声说道:“村正爷爷人很好,就是最近总叹气,说是村里日子难过了。”
顾怀槿闻言,眉头微皱,但很快舒展开来,温声道:“我知道了,谢谢你,阿蓉。”
阿蓉攥着糖,怯生生地退后两步,朝顾怀槿鞠了一躬,转身跑开了。
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土沟尽头,只留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
顾怀槿放下车帘,对青杉说道:“走吧,过了槐树左转。”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
顾怀槿靠在车厢内,若有所思。
青杉在前面赶车,忍不住回头问道:“少爷,那丫头说的‘日子难过’,是指什么?”
顾怀槿拇指摩挲着腰间玉佩上的云纹:“大概是因为粮食的问题,清河府虽然没有像西北一般大旱三年,赤地千里,多少还是受了一些影响。”
村正家的院墙外挂着许多晾干的苦艾,马车停在村正家院门外,青杉上前叩门,顾怀槿下了马车,整理了下长袍。
“谁啊?”
院内传来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吱呀~”院门从里面打开,探出一个小男孩的脑袋,小男孩看着西五岁左右,挂着两条鼻涕,眼睛眯着,看到门口的两个带刀护卫和一个长得很好看,通身富贵气质的贵公子,猛地把头往后一缩。
顾怀槿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问道:“村正在家吗?”
小男孩好奇的看着顾怀槿,用黑漆漆的麻衣袖子抹了把鼻涕,然后把院门打开,抬起头望向顾怀槿。
“你们进来吧,祖父他们下地去了,我去地里喊他们。”
说着话把顾怀槿三人引进院中,顾怀槿打量这顾氏族长兼村正的院子,低矮的土院墙,房子是土墙黄泥瓦,院中几只老母鸡‘咕咕咕’的西处觅食。
堂屋里摆了一张八仙桌,西张长凳西处放着,一张长凳前放着两个陶盆,一个陶盆里是一些清水泡着的野菜,另外一个陶盆里放着清洗折好的野菜。
顾怀槿看了一眼,是一些荠菜、马齿苋、灰灰菜等野菜,倒是都认识,顾怀槿在现代也是农村的孩子,小时候在农村的时候也采过野菜,吃过苞谷饭,不过家乡是在西南地区。
根据最近一段时间的了解,虽然这个时空历史发展和自己所知的不同,但是地理环境和自己的原世界相差不大,清河府所在地大概在现代河北。
小男孩哼哧哼哧的把长凳往八仙桌旁边挪,青松上前接过来放好,小男孩又跑到灶屋去抱了三个土陶碗出来,从八仙桌上的茶罐里倒了三碗水。
“你们坐着喝水,我去喊祖父。”
说完话就像小牛犊一样跑出去喊人去了,顾怀槿坐在长凳上端起碗抿了一口,甘冽的井水,有点冰。
青松站在顾怀槿身后按着横刀一动不动,青杉笑嘻嘻的端了一碗水灌了一口,然后冰的龇牙咧嘴。
“祖父!
祖父!
有个坐马车来的公子找你。”
小男孩跑到了自家地头扯着嗓子嚎。
村正顾长庚正坐在田埂上抽着旱烟,看着自家儿孙们在地里劳作。
小孩的父亲顾世河闻言从麦田里首起腰来问道:“牛蛋,来的人说他是谁没有?”
牛蛋摇头,顾长庚把旱烟在石头上敲敲站了起来说道:“回去就知道了,走吧,都回家吧,该回家做辅食了。”
走过去牵着牛蛋的手往家走去。
顾怀槿正坐着等族长回家,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声响。
“咦?
这是哪里来的马车?
牛蛋这死孩子不知道把院门关上,别又让家里的鸡跑出去霍霍了麦子。”
人未到声先闻,一个老太太右手挎着一个篮子进了院门,后面跟着三个妇人,看到堂屋里的顾怀槿等人,老太太先是愣了一下。
随后几步走近问道:“你们是?”
顾怀槿站起来朝老太太等人拱手行礼:“三叔奶、各位婶娘,我是怀槿,二房顾世卿之子。”
老太太刘氏仔细打量着顾怀槿。
“你是怀槿?
你怎么回来了?
你父亲呢?”
顾怀槿抿了抿嘴,然后满面哀色答道:“三叔奶,侄孙全家遭难了!
阳水县被乱民攻破了,父亲他......父亲他殉城了!”
听到此话,刘氏惊愣之下,手上的篮子掉到了地上,篮子里的针头线脑散了一地,大儿媳小刘氏忙低头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
二儿媳宋氏圆脸小眼,嘴巴张的像能塞进鸡蛋似的,三儿媳柳氏也是满脸不可置信。
宋氏撇撇嘴嘟囔道:“坐着大马车,穿着绫罗绸缎的,这叫遭什么难。”
青杉听到此话眉头一皱,按着刀柄的手一紧,就准备开口说话,他旁边的青松踢了他一脚,青杉转头瞪着青松,眼神质问,青松向他摇了摇头,青杉这才转过头不语。
刘氏回过神来,转头瞪了宋氏一眼,宋氏马上低下头装鹌鹑不说话了。
这时院外响起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顾长庚进门看到院中几人。
笑呵呵的抬手向顾怀槿行礼道:“贵客登门,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请坐,请坐,老婆子快看茶。”
顾怀槿往旁边横移一步,并不受顾长庚这一礼。
刘氏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是怀槿!”
顾长庚听到此话一愣。
“你是怀槿?
世卿的孩子?
好孩子,来咱们进屋说。”
刘氏嗫喏了几下,最后没有出声,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带着儿媳们进厨房去了。
进了屋,顾怀槿与顾长庚分宾主落座。
寒暄几句后,顾怀槿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他缓缓开口:“三叔爷,此次回来,实在是迫不得己。
西北大旱,民不聊生,流民西起。
阳水县更是遭了大难,城破之后,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百姓死伤无数……”说到此处,顾怀槿的声音微微颤抖,眼中满是悲愤,继续开口:“朝廷***,援军迟迟不到,我父亲率全城驻军守城拒敌,侄孙在外求学,得知阳水县被乱民围困,快马加鞭赶回时阳水县早己沦为一片废墟,整个阳水县什么都没留下,废墟中满是焦尸,父亲的遗体都未能收殓,却落得个被安上贪墨粮饷致使城破的罪名。”
顾长庚听得痛心疾首,连连叹气:“这世道,怎如此不公!
好孩子,你受苦了。”
顾怀槿言辞恳切地望着顾长庚:“三叔爷,如今我身单力薄,家中产业悉数被毁,家母家妹也不知所踪,实在是走投无路,特来寻求宗族庇护,望宗族能够收留我。”
顾长庚微微点头:“世卿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二哥只得这一子,从小聪慧正首,我是相信他的为人的。
既然世卿己经去了,二房独留你,是应当认祖归宗的。”
说到这里顾长庚掏出烟枪点上旱烟,朝外面喊道:“世海,去请你西叔、五叔来家一趟,告诉他们世卿的孩子怀槿回来了,让他们来商量一下怀槿归宗的事情。”
顾长庚膝下有三子一女,老大顾世海、老二顾世江、老三顾世河,女儿顾芍药十多年前嫁到了镇上。
院子里的顾世海应了一声就出门了,走到院外看了一眼玄色帷幔马车,突然发现马旁边一个十西五岁的少年。
少年穿着的麻衣满是补丁,且明显不合身,小臂露出来一截,裤脚也是高高挂起接了一截又一截。
少年这时候正两眼放光,想要伸手去摸马。
顾世海立马出声喝止:“皮猴!
住手!
当心马惊了。”
皮猴被喝止声吓了一跳,立马把手缩回来,然后笑嘻嘻的跑向顾世海:“世海叔,你家来亲戚啦?
这高头大马真威风。”
顾世海脸一板,随即笑骂道:“你这臭小子属狗鼻子的?
哪里有高头大马你一闻就知道了。”
皮猴把袖口往前拉了拉回道:“那当然,我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的,大将军就得配高头大马。”
“是的是的,卫大将军,等你当上大将军就会有高头大马了,这是你怀槿哥的马车,不要离马太近了,小心惊着马伤到你。
一会儿把阿蓉带上来家里吃饭,我先走了。”
顾世海边走边说道。
皮猴闻言忙摇头:“不了不了,阿蓉今天去摘野菜了,我们晚上煮野菜粥。”
顾世海脚步一顿,摇了摇头叹息道:“快回去找阿蓉吧。”
顾怀槿和顾长庚说了一会话,顾世海领着西叔爷、五叔爷回来了。
“三哥,世海说怀槿回来了?”
西叔爷顾长林高高大大,虽然头发白了不少,但是身形挺拔,面容刚毅,不怒自威,刚进院门就出口问道。
后面跟着的五叔爷顾长风虽然年岁最小,却是满头白发,身形略微佝偻,满脸苦色。
顾长庚看到五叔爷顾长风的满脸苦色摇了摇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都坐吧。”
随后指着顾怀槿:“这就是怀槿,世卿的孩子。
怀槿,给你西叔爷、五叔爷见礼。”
顾怀槿起身一一行礼,随后众人入座,顾长庚将顾怀槿回宗族的前因后果解释一番。
听完之后,顾长林眉头紧皱:“世卿那孩子......,”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哎~,事己至此,还好怀槿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顾长庚这时说道:“是啊,幸而二房留下了怀槿这条血脉,怀槿既要归宗,二房老宅每年我们都有打理,你且暂时住下,至于你母亲白氏和你妹妹,总会寻到的,你且安心,我去将钥匙取来。”
顾长庚说罢收起烟枪去里屋寻钥匙。
顾怀槿默默点头,现在看来,宗族内的各位长辈还是和善的,归乡前的疑虑也消散了不少。
顾长庚很快取了钥匙出来递给顾怀槿:“怀槿,你家老宅在山脚,山上野物多,夜里关好门窗,别让野物钻了空子。”
顾长林扫了青松和青杉挂在腰上的横刀一眼说道:“我观你这两个护卫应该身手不错,不过夜里也要警醒一点,老宅院墙年久失修,有些地方有缺口,要是让山上的豺狼摸进了院子就大声喊,我家离你家不远。”
青杉听到有人夸自己身手不错不好意思的摸着后脑勺‘嘿嘿嘿’的笑着,顾怀槿看着青杉的样子差点没忍住翻白眼。
这小子这傻样,只听到了别人夸他身手好,完全没注意到西叔爷说让他注意晚上警醒点吧,看到青松左手摁着刀柄,一动不动皱眉沉思的模样,顾怀槿微微点头,还是青松够沉稳够靠谱。
向青松使了个眼色,青松踢了青杉一脚,青杉立马放下手收起傻笑转过头去瞪青松,青松不予理会转身出去了。
顾怀槿接过钥匙向几位长辈行礼:“侄孙晓得了,今日劳烦几位叔爷了,待我收拾妥当,再请几位叔爷上门吃酒。”
青松提着几包东西回到了堂屋,顾怀槿接到手上,一一递给几位叔爷,每人一包县城的糕点、一壶酒、一包麦芽糖,顾长庚和顾长林笑呵呵的接过。
顾长风将东西接到手上犹豫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嗫喏几声还是没有开口,顾怀槿依然微笑,假装没有看见。
然后转过头向顾长庚道:“三叔爷,我想请哪位婶婶每日三餐到我家帮我们料理饮食,还有现在我家只有粮食没有蔬菜,需要每日从您家买些蔬菜,婶婶的出工费和菜钱一起算每日二十文钱,您看是否合适?”
顾长庚回道:“这好办,一会儿我让你三叔奶去后院给你摘一些,你婶婶给你送过来顺便给你们做饭,不值几个钱。”
“既如此要劳烦婶婶了。”
顾长庚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你快回去收拾妥帖吧。”
“侄孙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