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原上的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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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的雪是活的。

它钻进补丁摞补丁的棉袄里咬人,在朽烂的窗棂上结出冰凌獠牙,把松岩村十八户人家的烟囱都冻成了哑巴。

程立跪在背阴坡的冰壳子上,手指抠进岩缝挖柴胡,指甲盖里渗出的血珠刚冒头就凝成红玛瑙。

山风裹着零碎的秦腔从垭口扑下来,那是村长家卫星电视在放《周仁回府》,天线杆歪在积满雪的油松枝桠间,像根冻僵的死人手指。

药篓里的冰碴子叮当响,程立摸黑把最后两株柴胡塞进棉袄夹层。

父亲在土炕上咳了整宿,糊窗户的化肥袋渗进青光,照着墙上那排焦边的奖状——从"松岩小学珠算比赛第一名"到"秦巴山区中考状元",每张边角都蜷曲着被火舌舔过的伤痕。

去年腊月柴火不够,母亲把奖状垫在灶膛引火,火苗窜到"状元"的"元"字时突然爆出个火星子,烫穿了她的粗布袖口。

雪粒子突然变得密集,砸在程立后颈像撒了把碎玻璃。

他望见山梁上浮起一团模糊的绿,邮递员老张的摩托车正在冰面上跳死亡之舞。

这个满脸冻疮的汉子是方圆五十里唯一的绿衣使者,油箱上"中国邮政"的漆皮被酸雪蚀得斑驳,后座捆着的《人民日报》结满冰棱,在晨光里泛着匕首似的寒芒。

"娃!

金榜题名!

"老张的吼声震落松枝上的雪块。

程立接过EMS信封时,塑料包装在零下二十度里脆裂,烫金校徽被冰晶覆盖,像极了松岩小学黑板报上结霜的粉笔画。

邮包夹层有张彩印的"数字乡村"宣传单,穿西装戴草帽的卡通人物举着二维码,在寒风里碎成雪沫。

村庙的炭盆烧得噼啪作响,三十七个空农药瓶盖的油灯吊在房梁下。

老校长用皴裂的拇指摩挲录取通知书,突然被右下角的黑白方块灼痛——那是个格格不入的异形胎记,底下蝇头小字写着"扫码完成学籍注册"。

供桌上的山神像突然摇晃,披红挂彩的泥塑眼珠死盯着墙上的标语,去年县里用红漆刷的"网络扶贫进万家"正在霉斑中剥落,露出底下1998年"再穷不能穷教育"的残迹。

全村的电子设备在香案上摆出荒诞的阵列:村长的翻盖手机屏碎成蛛网,屏幕上是女儿在东莞电子厂的***;会计媳妇的粉色MP3闪着红光,循环播放《爱情买卖》的副歌;最体面的智能手机是驻村干部落下的,锁屏壁纸还是默认的蓝天白云。

瘸腿的木匠举起捡来的金属探测器,探头扫过二维码时发出尖锐蜂鸣,吓得王寡妇打翻火盆,炭星子在《校园贷防骗手册》上烧出焦黑的洞。

"这劳什子码,比黄大仙的符咒还邪性。

"老村长嘬着铜烟锅,烟丝里掺着碾碎的艾草灰。

三年前扶贫队带来的投影仪正在放PPT,穿西装的男人在雪幕上宣讲:"扫一扫,农副产品销全国",画面卡在二维码界面再也翻不动。

程立盯着雪花屏上的噪点,想起前年县里推广"电商示范村",家家户户被迫种木耳,结果菌包全冻死在倒春寒里,二维码收款牌成了灶膛的引火柴。

后半夜暴雪封山,村庙的门缝钻进嘶吼的风。

程立裹着露棉絮的军大衣,看老校长从神龛下摸出个生锈的铁盒。

盒里躺着1999年的剪报——《秦岭少年国际奥赛夺魁》,发黄的《陕西日报》上浸着褐色的药渍。

"那娃叫刘振华,"老人的指甲抠进铅字里,"领奖回来发现爹喝了百草枯,信用社把助学贷款调包成高草沟砖厂的高利贷。

"铁盒底层有张合影,站在领奖台上的少年胸前挂着金牌,背后的五星红旗被血渍染污了一角。

雪粒子砸在瓦楞铁皮上,像无数小锉刀在打磨夜色。

程立把录取通知书贴在胸口,纸张在低温中脆硬如薄冰。

他突然想起六岁那年的雪夜,母亲用冻疮溃烂的手指编草鞋换课本,草茎在雪地里洇出青黑的汁液,如同此刻渗入通知书的冰水。

那晚母亲把《新华字典》藏在炕洞里,火舌却窜出来舔着了被角,她的左腿从此蜷曲成老树根。

鸡叫三遍时,三十七个红手印在助学贷款申请表上凝成血痂。

瘸子会计的算盘珠卡在"家庭资产评估"栏,他最终在"牲畜"那栏填了"病驴半头"。

表格背面印着某银行的LOGO,水印隐约是"扶贫助学,成就未来"的标语。

老村长从棺材本里抠出红布包,里面是前年卖牛剩下的七百块钱,纸币上的毛爷爷被虫蛀出细密的孔洞,像一张流泪的网。

程立背着竹篓踏上盘山道时,雪原上腾起青紫色的雾霭。

篓里除了裹了三层油纸的通知书,还有母亲临终前纳的千层底布鞋——鞋帮里缝着烧火棍写的"走出大山",鞋底的北斗七星针脚挂着冰凌,宛如一具被封印的小型星座。

父亲撕心裂肺的咳嗽追出三里地,撞在峭壁上震落百年老松的积雪,惊起一群乌鸦,黑压压地掠过山神庙残破的飞檐。

在十八道弯的第七个拐角,程立撞见一具冻僵的狍子。

那生灵保持着跪姿,前蹄深深***冰层,仿佛在叩拜某个无形的神明。

他掰下根冰锥般的鹿角,发现断面嵌着粒金色的种子——那是去年扶贫队推广的"抗寒玉米",如今在狍子胃里结成了舍利。

暮色吞没最后一缕天光时,程立蜷缩在废弃的护林站里。

火堆舔舐着潮湿的松枝,他将通知书凑近热源烘干,二维码却在高温下卷曲变形,黑白方格熔化成狰狞的图腾。

突然,积雪压垮了屋顶的椽子,一团黑影从梁上坠下——是台裹着冰壳的电脑主机,机箱缝里探出半截蛇蜕,商标上"国家远程教育工程"的字样正在锈蚀。

月光从破窗棂斜***来时,程立做了个诡异的梦。

他看见母亲在雪地上用血画二维码,每一格像素都是冻毙的麻雀;老校长举着煤油灯在数字迷宫里蹒跚,补丁摞补丁的长衫被风吹起,内衬写满血红的名字——那是三十年里松岩村考出去却再未归来的少年。

凌晨时分,他被剧痛惊醒,发现脚底的冻疮溃烂成二维码形状,脓血在雪地上晕染出模糊的校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