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见川蹲在急诊室门口,白炽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
消毒水味混着赵阿婆蓝布衫上的旱烟味,让他想起导师书房里发霉的线装书——那老头总说:“中国的问题在县城,县城的答案在乡镇。”
“肌腱断裂,要送县医院。”
医生甩下句话就走了。
赵阿婆被拖离便民大厅时崴了脚,此刻正蜷在输液椅上打鼾,怀里还死死搂着那个诺基亚手机。
林见川摸出自己电量耗尽的智能机,目光落在卫生院宣传栏的《扶贫医疗保障政策》上,塑封海报边角卷起,露出底下另一张通知:“***维稳工作先进个人表彰名单”。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脚步声。
两个穿联防队制服的男人晃着手电筒逼近,光柱扫过林见川的脸:“刘镇长让我们送老人家回家。”
“病人需要治疗。”
林见川横跨一步挡住输液室。
高个子男人嗤笑出声,露出镶金的门牙:“林副镇长,马家沟的路可不好走,万一老人家路上想不开……”他故意晃了晃手电筒,不锈钢筒身反射的冷光劈在林见川眼皮上。
僵持间,赵阿婆突然惊醒。
老人浑浊的眼珠在联防队员脸上转了两圈,猛地抓过输液架:“滚!
去年就是你们扒了我灶台!”
金属支架刮擦地砖发出刺耳声响,值班护士探出头尖叫:“要打出去打!”
林见川摸出钱包里所有现金塞给联防队员:“代我跟刘镇长道个谢。”
钞票被雨水打湿的瞬间,他想起入职培训时老处长的话:“在基层,钱是子弹,也是盾牌。”
护送赵阿婆回村的路上,三轮车在泥浆里颠簸如船。
老人突然抓住他手腕:“带你去个地方。”
马家沟后山的野坟堆在雨夜里起伏如兽脊。
赵阿婆的拐杖拨开荆棘,露出半截歪斜的墓碑。
林见川打开手机闪光灯,青苔覆盖的碑文上隐约可见“知青周致远”字样。
“这是你省城来的前辈。”
老人指甲抠着碑上裂缝,“78年修水渠塌方,他把我儿子推上岸,自己让石头砸没了。”
手机白光扫过坟茔西周,林见川浑身血液骤然凝固——五米外的土坡上,赫然停着那台黄色挖掘机!
履带沾满红泥,铲斗边缘挂着半截褪色的扶贫标语布条。
“他们白天下葬,夜里开工。”
赵阿婆的声音混着雨声,“祠堂地下埋的不是祖宗,是矿。”
手机突然震动,省地质局师兄发来消息:“你传的矿石样本检测过了,是稀土。”
惊雷炸响,林见川脚下一滑。
黏腻的红泥裹住皮鞋,他摸到土层里掺着的青黑色颗粒——和三天前在扶贫车间后山发现的矿渣一模一样。
那个宣称“解决三十人就业”的塑料加工厂,原来是个盗采掩护所。
“快走!”
赵阿婆突然拽他蹲下。
两道车灯刺破雨幕,越野车碾过山路的声响像野兽低吼。
林见川把老人推进灌木丛,自己贴着墓碑掏出手机。
视频模式刚启动,就听见砂石飞溅声——挖掘机的铲斗正在刨开周致远的坟!
“操,这碑***碍事!”
戴安全帽的男人跳下驾驶室。
林见川认出是扶贫办司机老吴,此刻他正抡起铁锤砸向墓碑。
火星迸溅的瞬间,闪光灯自动亮起。
“谁?!”
林见川转身狂奔。
雨靴陷进泥潭的刹那,他按下微信快捷发送键。
赵阿婆的诺基亚、省纪委举报平台、大学校友群——所有能接收视频的渠道都在疯狂闪烁。
镇政府的晨会弥漫着烟味。
林见川的衬衫领口还沾着夜雨,袖口裂线处露出纱布——昨晚翻墙回宿舍时被铁丝网刮的。
刘镇长把保温杯往桌上一墩:“有人反映林副镇长夜闯民宅?”
满屋子低笑像毒蜂盘旋。
林见川打开投影仪,马家沟后山的稀土矿脉图铺满幕布:“请解释扶贫车间为何建在矿区。”
笑声戛然而止。
张全贵的打火机掉在地上,火苗窜上《脱贫验收手册》的塑封封面。
刘镇长慢条斯理地擦拭眼镜:“小林同志可能不知道,青石崖是革命老区,地下埋着先烈,地上长着红根草。”
“所以用扶贫挖掘机挖烈士坟?”
林见川点开手机。
视频里,老吴的锤子正要落下,突然被冲入镜头的老人撞开——赵阿婆像只护崽的母狼扑在墓碑上,诺基亚砸中老吴鼻梁,血滴在周致远的名字上。
会议室炸开嘈杂。
有人踢翻椅子,有人咳嗽着摸向门把手。
刘镇长突然鼓掌:“精彩!
这特效比省台拍的宣传片强多了。”
他拉开档案柜,扔出一份泛黄的《事故调查报告》:“周致远同志是偷盗集体财产时被塌方掩埋的,组织上早有结论。”
林见川的指甲掐进掌心旧伤。
报告落款日期是1978年12月,公章边缘晕开的印油像干涸的血迹。
他想起导师说过:“档案室才是真正的魔幻现实主义博物馆。”
正午的太阳晒化沥青路面。
林见川站在镇政府荣誉墙前,玻璃橱窗里挂着“脱贫攻坚先进集体”奖牌。
反光中,他看见张全贵正把几个纸箱搬进皮卡车后备箱,箱缝里露出半截青瓷花瓶——和赵阿婆家被强拆时丢失的传家宝一模一样。
手机突然震动,省纪委的号码。
“视频证据收到,但需要原始载体。”
对方顿了顿,“还有,青石崖镇十年前就是巡视组挂牌督办地区。”
汗珠滑进林见川的眼眶。
他转头望向便民大厅,赵阿婆的枣木拐杖还倒在那里。
玻璃门上“为人民服务”的标语被阳光折射出七彩光晕,像极了马氏宗祠的琉璃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