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立足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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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煤灰在码头盘旋,张明远抹了把脸上的汗珠,粗布短衫后背早己被盐渍浸出霜花。

三艘悬挂米字旗的货轮正在卸货,印度巡捕猩红的头巾在跳板间晃动,警棍抽打皮肉的闷响混着广东苦力的哀嚎,将潮湿的空气割裂成碎片。

"发什么瘟!

这船洋碱午时三刻前必须清仓!

"工头王德发操着唐山口音踹翻竹筐,玻璃瓶在青石板上炸开的脆响惊飞一群麻雀。

张明远望着满地冒泡的氢氧化钠溶液,突然想起上个月淹死在碱液池的小山东——那具捞上来时只剩半张脸皮的尸体,此刻正躺在三十步外的席子里等义庄收殓。

他弯腰去捡碎玻璃时,瞥见英国大班踩着锃亮的马靴从跳板走下,怀表链在晨光中晃出一道金弧。

三个包着裹脚布的童工正扛着比人还高的棉纱包,细瘦的小腿在重压下抖如筛糠。

最前头的孩子突然踉跄,雪白的棉纱顿时滚进污水沟。

"猪猡!

"红头阿三的警棍呼啸而下。

张明远一个箭步拽开孩子,后肩结结实实挨了一棍。

***辣的痛楚却让他清醒:这不是那个能打劳动仲裁电话的时代。

他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的旧茧——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三天前就是被巡捕的包铜警棍敲进海里溺亡的。

"都住手!

"王德发突然***来,油腻的辫梢扫过张明远鼻尖,"孙买办要来验货,耽误了时辰你们担待?

"说着却暗中掐了把张明远胳膊,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骂:"找死别拖累老子!

"暮色降临时,张明远蹲在窝棚外就着凉水啃窝头。

月光将对面英租界的煤气路灯剪成鬼影,海关大楼的钟声惊起一群夜枭。

他摸出半截铅笔头,在《申报》边角涂画着滑轮组结构图——这是今天目睹童工扛货时萌生的念头。

"张哥,王工头叫你。

"同屋的小顺子凑过来,十三岁的少年左耳缺了块肉,是上个月被日本监工用烟头烫的。

张明远把剩下的窝头塞给他,跟着来到堆满桐油的仓库。

王德发正就着马灯擦拭勃朗宁手枪,见人来了便把枪管往桌上一拍:"晌午那出戏演得不错啊?

"他突然抓起张明远右手,拇指重重按在虎口的老茧上,"掌纹带煞,指节带钩,你小子绝不是什么扛大包的命。

"张明远心头一凛。

这具身体的记忆突然翻涌:原主竟是北洋武备学堂退学生,因在教案中打伤法国神父遭通缉。

他顺势抱拳:"工头慧眼,不知...""甭给老子拽文!

"王德发甩出张皱巴巴的纸,"听说你会画机巧图?

把这玩意儿说明白,码头西区归你管。

"图纸上是德商礼和洋行定制的吊装架,德文标注的承重参数明显超出结构极限。

张明远抓起铅笔修改支点位置:"此处加装动滑轮组,钢丝绳换成交叉缠绕法,效率可提三倍。

"又在关键节点补上受力分析公式,"明日找铁匠打两组带滚珠的铸铁滑轮,我亲自组装。

"王德发眯眼盯着微分方程符号,突然扯开衣襟露出满背关公纹身:"你可知上个月法租界码头塌架,压死二十个弟兄?

"他猛地揪住张明远衣领,"要是敢耍花样...""工头不妨先试吊轻货。

"张明远不退反进,"若成,今后英美商船的卸货权..."三日后,十五名精壮汉子在晨雾中拉动缆绳。

改良后的吊装架吱呀作响,十箱印度***稳稳落在平板车上。

原本需要半个时辰的活计,如今一炷香便告完成。

小顺子兴奋地数着新到手的铜板:"张哥,英国大班说以后他们的船都让咱卸!

"张明远却盯着正在安装的第二套吊装架——工人们自发用棉纱包裹钢索防磨损,有个老汉正用石灰粉在地上标注安全区域。

他突然抓起改锥,在铸铁支架刻下"安全承重2000斤"的字样。

"张管事!

"穿长衫的账房先生小跑过来,"孙买办问能不能给怡和洋行的精密仪器设计专用吊篮?

"他压低声音,"说是每提前一个时辰,多赏五块鹰洋。

"夕阳西下时,张明远在窝棚里教小顺子演算滑轮组机械效率。

少年蘸着盐粒在木板上画分数,忽然抬头:"张哥,你咋懂这些洋学问?

""这叫物理。

"他蘸水在桌面画出地球轮廓,"等咱们造出蒸汽起重机,就不用拿人命填货舱了。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一列满载东北大豆的列车正驶向塘沽港。

报童的叫卖随风飘来:"快看!

京张铁路开工咯!

"当夜,王德发将张明远引进摆满机括模型的里间。

檀木匣里躺着武备学堂的退学文书,还有张泛黄的《时局图》。

"袁宫保的新军缺个机械教习..."工头摩挲着左轮手枪的转轮,"但老子觉得,码头上能掀起的浪更大。

"张明远望向窗外,太古公司的货轮正在卸下成箱的马克沁机枪。

江面飘来川江号子的悲怆曲调,与海关钟声缠绕成命运的复调。

他握紧那把德国游标卡尺,冰凉触感首透骨髓——在这钢铁与血肉较量的年代,每一道齿轮咬合声都是文明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