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艘悬挂米字旗的货轮正在卸货,印度巡捕猩红的头巾在跳板间晃动,警棍抽打皮肉的闷响混着广东苦力的哀嚎,将潮湿的空气割裂成碎片。
"发什么瘟!
这船洋碱午时三刻前必须清仓!
"工头王德发操着唐山口音踹翻竹筐,玻璃瓶在青石板上炸开的脆响惊飞一群麻雀。
张明远望着满地冒泡的氢氧化钠溶液,突然想起上个月淹死在碱液池的小山东——那具捞上来时只剩半张脸皮的尸体,此刻正躺在三十步外的席子里等义庄收殓。
他弯腰去捡碎玻璃时,瞥见英国大班踩着锃亮的马靴从跳板走下,怀表链在晨光中晃出一道金弧。
三个包着裹脚布的童工正扛着比人还高的棉纱包,细瘦的小腿在重压下抖如筛糠。
最前头的孩子突然踉跄,雪白的棉纱顿时滚进污水沟。
"猪猡!
"红头阿三的警棍呼啸而下。
张明远一个箭步拽开孩子,后肩结结实实挨了一棍。
***辣的痛楚却让他清醒:这不是那个能打劳动仲裁电话的时代。
他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的旧茧——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三天前就是被巡捕的包铜警棍敲进海里溺亡的。
"都住手!
"王德发突然***来,油腻的辫梢扫过张明远鼻尖,"孙买办要来验货,耽误了时辰你们担待?
"说着却暗中掐了把张明远胳膊,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骂:"找死别拖累老子!
"暮色降临时,张明远蹲在窝棚外就着凉水啃窝头。
月光将对面英租界的煤气路灯剪成鬼影,海关大楼的钟声惊起一群夜枭。
他摸出半截铅笔头,在《申报》边角涂画着滑轮组结构图——这是今天目睹童工扛货时萌生的念头。
"张哥,王工头叫你。
"同屋的小顺子凑过来,十三岁的少年左耳缺了块肉,是上个月被日本监工用烟头烫的。
张明远把剩下的窝头塞给他,跟着来到堆满桐油的仓库。
王德发正就着马灯擦拭勃朗宁手枪,见人来了便把枪管往桌上一拍:"晌午那出戏演得不错啊?
"他突然抓起张明远右手,拇指重重按在虎口的老茧上,"掌纹带煞,指节带钩,你小子绝不是什么扛大包的命。
"张明远心头一凛。
这具身体的记忆突然翻涌:原主竟是北洋武备学堂退学生,因在教案中打伤法国神父遭通缉。
他顺势抱拳:"工头慧眼,不知...""甭给老子拽文!
"王德发甩出张皱巴巴的纸,"听说你会画机巧图?
把这玩意儿说明白,码头西区归你管。
"图纸上是德商礼和洋行定制的吊装架,德文标注的承重参数明显超出结构极限。
张明远抓起铅笔修改支点位置:"此处加装动滑轮组,钢丝绳换成交叉缠绕法,效率可提三倍。
"又在关键节点补上受力分析公式,"明日找铁匠打两组带滚珠的铸铁滑轮,我亲自组装。
"王德发眯眼盯着微分方程符号,突然扯开衣襟露出满背关公纹身:"你可知上个月法租界码头塌架,压死二十个弟兄?
"他猛地揪住张明远衣领,"要是敢耍花样...""工头不妨先试吊轻货。
"张明远不退反进,"若成,今后英美商船的卸货权..."三日后,十五名精壮汉子在晨雾中拉动缆绳。
改良后的吊装架吱呀作响,十箱印度***稳稳落在平板车上。
原本需要半个时辰的活计,如今一炷香便告完成。
小顺子兴奋地数着新到手的铜板:"张哥,英国大班说以后他们的船都让咱卸!
"张明远却盯着正在安装的第二套吊装架——工人们自发用棉纱包裹钢索防磨损,有个老汉正用石灰粉在地上标注安全区域。
他突然抓起改锥,在铸铁支架刻下"安全承重2000斤"的字样。
"张管事!
"穿长衫的账房先生小跑过来,"孙买办问能不能给怡和洋行的精密仪器设计专用吊篮?
"他压低声音,"说是每提前一个时辰,多赏五块鹰洋。
"夕阳西下时,张明远在窝棚里教小顺子演算滑轮组机械效率。
少年蘸着盐粒在木板上画分数,忽然抬头:"张哥,你咋懂这些洋学问?
""这叫物理。
"他蘸水在桌面画出地球轮廓,"等咱们造出蒸汽起重机,就不用拿人命填货舱了。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一列满载东北大豆的列车正驶向塘沽港。
报童的叫卖随风飘来:"快看!
京张铁路开工咯!
"当夜,王德发将张明远引进摆满机括模型的里间。
檀木匣里躺着武备学堂的退学文书,还有张泛黄的《时局图》。
"袁宫保的新军缺个机械教习..."工头摩挲着左轮手枪的转轮,"但老子觉得,码头上能掀起的浪更大。
"张明远望向窗外,太古公司的货轮正在卸下成箱的马克沁机枪。
江面飘来川江号子的悲怆曲调,与海关钟声缠绕成命运的复调。
他握紧那把德国游标卡尺,冰凉触感首透骨髓——在这钢铁与血肉较量的年代,每一道齿轮咬合声都是文明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