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红妆梳旧事
母亲命人将西跨院的湘妃竹帘全拆了,十指蔻丹点在空荡荡的多宝阁上:"这紫檀座子倒是能改个笔架,给明玥用。
"我看着小厮抬出那架嵌螺钿妆台,忽然想起前世它被抬进林雪儿闺房的模样。
碧桃捧着账册过来:"夫人,从西跨院搜出的物件都在这儿了。
""那对鎏金烛台送还王家。
"母亲用朱笔勾画册子,"芸娘既己发卖,她屋里那套汝窑茶具,砸了听个响吧。
"碎瓷声惊飞檐下麻雀,明玥抱着新得的青玉笔架跑来,发间珊瑚钗映着日头,晃出细碎的光斑。
她袖口还沾着墨,却是自己描的《棠梨赋》——前世这诗被林雪儿誊了去,在赏菊宴上博得才女之名。
午间查厨房时,张嬷嬷揪出个往燕窝里掺银耳的粗使丫头。
那丫头哭喊着要见柳姨娘,母亲却笑着将燕窝赏给了看门黄狗:"畜生倒是比人忠心。
"黄狗摇尾的刹那,我忽记起前世它护着明玥尸身,被周怀瑾一箭穿喉的模样。
如今这畜牲正欢实地舔着青瓷碗,明玥蹲在旁边戳它湿漉漉的鼻子。
三日后,常王妃送来帖子。
母亲对着铜镜试新打的点翠头面,忽然问我:"林雪儿当了几件首饰?
""翡翠禁步换了三百两,累丝金簪典了二百。
"我翻开当票册子,"周怀瑾在赌坊欠的是一千两。
"母亲簪上赤金凤尾簪,鬓角的白发掩在珠翠下:"够买他两条腿了。
"这话轻飘飘的,却让我想起前世她攥着断簪刺向狱卒时的狠绝。
窗外飘来糖炒栗子的香,明玥举着糖画跑过回廊,惊得池中锦鲤甩尾。
朱雀街茶楼上,我望着周怀瑾踉跄进当铺。
他腰间玄铁令牌己换成赝品,当的正是林雪儿最后那对白玉耳铛。
忽见长街尽头烟尘起,萧景珩率黑甲卫疾驰而过,马蹄踏碎当铺幌子时,他玄色大氅扫过周怀瑾肩头,像片乌云掠过将死的雀。
"小姐,夫人问可要加件披风?
"碧桃轻声提醒。
我摸着喉间疤痕轻笑,前世这道疤要了沈家三十八条命,今生倒成了最好的醒世钟。
暮色西合时,母亲在祠堂焚了三炷香。
父亲将新修的族谱供上案头,沉水香里混着纸墨味。
我望着祖父牌位,忽然听见明玥在门外背《弟子规》,童声清亮如溪,冲淡了满室阴翳。
是夜飘起细雨,我替明玥掖被角时,见她枕下露出半截红绳。
解开来竟是五枚铜钱,用我旧衣裳的线缠得歪歪扭扭——前世牢中除夕,我也曾给她编过这样的压岁钱。
烛火噼啪炸开灯花,檐下雨珠串成帘。
母亲突然推门进来,发间凤尾簪卸了,倒显出几分年少时的温婉。
她将温好的杏仁茶放在案头,热气氤氲中,我望见镜中三人影,恍惚是前世血泊里怎么凑不齐的团圆。
九月初九重阳宴,沈府后厨飘出蒸蟹的腥香。
母亲特意请了金陵来的厨娘,说要做道菊花蟹斗应景。
我立在廊下看丫鬟们往抱厦搬缠枝莲纹瓷墩,忽见角门闪过杏色裙角——那花样针脚,分明是林雪儿离府前偷走的沈府绣样。
"小姐,西跨院新拨来的春杏吵着要见您。
"碧桃附耳低语,"说是柳姨娘留了要紧物件。
"我抚过腕间翡翠镯,常王妃赠的这对镯子近日总泛着古怪的温润。
绕过紫藤架时,正撞见春杏攥着个油纸包往假山缝里塞,见我来竟扑通跪下:"奴婢捡到包砒霜,定是有人要害小姐!
"纸包散开,里头却是饴糖。
我盯着她发颤的指尖,忽地记起前世这丫头在狱中端来的那碗糖水——甜得发苦,掺着哑药。
"好忠心的奴婢。
"我笑着扶她起身,"正巧小厨房缺人手,你去帮着剥蟹罢。
"宴席摆在临水轩,常王妃带来的八宝攒盒引得女眷们啧啧称奇。
王若兰今日格外安静,首到她丫鬟"失手"打翻菊酒,泼湿我新裁的月华裙。
"妹妹莫怪。
"她掏出帕子要擦,却被我攥住手腕。
帕角绣着对交颈鸳鸯,针法竟与林雪儿绣给周怀瑾的香囊如出一辙。
席间忽起骚动,端蟹斗的春杏踉跄着跌在常王妃跟前。
青玉碟碎成八瓣,蟹黄沾上王妃石榴裙,那厨娘突然尖叫:"蟹里混着河豚肝!
"满座哗然中,萧景珩的声音破空而来:"监察司办案,闲人退散。
"玄色大氅扫过满地狼藉,他腰间令牌不偏不倚压住那片油纸包,"沈姑娘好手段,自家厨娘都认不全?
"我望着他靴尖沾的蟹膏,忽地嗅到一丝松烟墨香——与林雪儿那封信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母亲此时含笑起身:"让王爷见笑,这厨娘原是荐来做枣泥糕的,谁承想连蟹斗都不会摆。
"常王妃的护甲忽然扣住我腕子:"昭儿这镯子,倒像极我当年赠荣王妃的陪嫁。
"她指尖在"瑾"字暗纹上重重一按,翡翠竟渗出朱砂似的红痕。
宴席散时,萧景珩的马鞭缠住我披帛:"沈尚书近日在查二十年前漕运旧案?
"他甩来卷宗一角,泛黄纸页上赫然是荣亲王印鉴。
未等我应答,墙外忽传来货郎叫卖声,唱的竟是:"白玉换铁券,乌鸦变凤凰......"是夜母亲撬开翡翠镯,空心处滚出枚带血的乳牙。
她对着烛火细看半晌,突然笑出泪来:"原来常王妃早知荣亲王嫡子颈后有红痣。
"窗外惊雷炸响,我蓦地想起萧景珩今日俯身时,后颈似乎掠过一抹朱砂色。
三更雨急,春杏的尸首从井里浮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松烟墨。
张嬷嬷在她枕下搜出当票,赎的正是林雪儿那支累丝金簪。
母亲慢悠悠往井里撒了把纸钱:"好戏该开场了。
"晨雾裹着药香漫进窗棂时,母亲正用银刀剖开那枚乳牙。
血垢簌簌落进白玉盏,露出内壁细若发丝的"荣"字,与常王妃昨日塞给我的纸条恰好拼成完整印鉴。
"小姐,济世堂来报,周怀瑾在抓治腿伤的药。
"碧桃捧着药渣进来,腥气里混着铁皮石斛的味道——这正是前世林雪儿用来伪造父亲中风之症的药引。
我蘸着朱砂在宣纸上勾画,城西十三家药铺的方位连成北斗状。
最后一笔落在朱雀街口的仁济堂时,檐下突然坠下个湿淋淋的货郎,哼的正是那日墙外的童谣:"金簪换铁券,狸猫充太子......""备车。
"我将药渣包进绣着缠枝莲的帕子,"去会会这位太子。
"仁济堂的乌木招牌在秋阳下泛着油光,掌柜的见我便笑:"姑娘要的雪蛤膏早备好了。
"话音未落,里间突然传出瓷瓶碎裂声,周怀瑾瘸着腿撞开帘子,怀中跌出块蟠龙玉佩。
"沈姑娘?
"他慌忙用袖口遮住玉佩,额角新添的刀疤还渗着血。
我盯着他颈后那块胭脂痣——昨夜母亲用凤仙花汁仿的那颗,此刻正在他领口若隐若现。
"周公子这伤..."我示意碧桃递上金疮药,"莫不是赌坊的利钱没还清?
"他眼底闪过怨毒,却瞥见门外监察司的黑翎卫,忙堆起笑:"劳姑娘挂心,前日替东家运货摔的。
"说罢踉跄着往外退,腰间赝品令牌撞在门框上,竟露出半截盖着荣亲王私印的文书。
药柜后忽然转出个戴帷帽的女子,月白裙摆沾着血竭粉。
我嗅到熟悉的艾草香,在她伸手抓药时猛地掀开帷帽——竟是本该发卖边疆的芸娘!
"表...表姑娘救我!
"芸娘突然跪地哭嚎,"柳姨娘指使我往老夫人药里添莨菪子!
"她袖中抖落的药包上,赫然印着荣亲王府的莲花押。
门外马蹄声疾,萧景珩的玄色大氅扫过药柜,惊得芸娘将莨菪子撒了满地。
他剑尖挑起那枚蟠龙佩,冷嗤道:"荣王府二十年前丢的玉佩,倒是会挑主子。
"周怀瑾瘫软在地的刹那,我瞥见萧景珩后颈掠过一抹朱砂色。
那位置形状,正与母亲描画的嫡子胎记分毫不差。
"此案监察司接了。
"萧景珩突然转头看我,目光似要穿透我袖中的血竭药渣,"沈姑娘若想起什么要紧事,三日内到南衙递状。
"回府途经西市,说书人正讲到荣亲王嫡子满月宴的盛况。
母亲安排的托儿在台下嚷:"听说小世子左臂有块火焰胎记?
"满街哗然中,我摸向袖中拓下周怀瑾玉佩纹样的蜡模,冰凉如前世斩首令上的雪。
是夜母亲在祠堂焚了卷泛黄婚书,火光照亮供案上的铁皮石斛。
明玥抱着布老虎来送安神汤,腕上新戴的银铃铛叮咚作响——里头藏着莨菪子的解药。
"常王妃递了话,重阳宴那碟河豚肝出自荣王府庖厨。
"母亲将乳牙浸入雄黄酒,"明日你父亲上朝,该参一本私运禁药了。
"三更梆子响时,我望着铜镜中萧景珩今日塞来的纸条。
遒劲字迹写着"戌时三刻,莨菪子",背面却沾着仁济堂特有的血竭粉。
窗棂突然被石子叩响,货郎的破锣嗓子在墙外幽幽飘:"真太子要回宫,假凤凰该下锅......"重阳后的日头变得绵软,沈府廊下的菊花一日要浇三遍水。
母亲开始教明玥理账,小姑娘趴在黄花梨案上,把算珠拨得噼啪响,倒像是在弹《阳关三叠》。
"阿姐看!
"明玥举着描错的账页,墨点晕成只胖兔子,"像不像你上回买的玉雕?
"她腕间银铃随着动作轻晃,洒了满纸金桂香。
我望着那歪扭的兔耳,忽然记起前世她给我绣的第一个香囊,也是这般稚拙可爱。
西跨院改成库房后,张嬷嬷带人晒起冬衣。
各色织金缎子铺满青石地,远看像泼翻的胭脂盒。
碧桃翻出我去年穿的杏红斗篷,领口狐毛被虫蛀了个洞,倒像特意绣了朵白梅。
"小姐可要改作手笼?
"她比划着剪裁,忽听外头小丫头笑闹。
原是厨房新来的帮厨在追黄狗,那畜牲叼着块火腿满院子蹿,惊得晾衣绳上的雀金裘扑簌簌掉进鱼池。
母亲闻声出来时,正撞见粗使婆子举着竹竿捞衣裳。
她也不恼,反叫人取来去年酿的菊花酒,就着池边石亭摆起小宴。
明玥用荷叶包着栗子糕喂鱼,锦鲤簇成朵金红牡丹,倒比王若兰那日的八宝攒盒还鲜亮。
午后陪母亲挑绣线,她拣了匹雨过天青的软烟罗,说要给我裁冬袄。
鎏金剪刀裁开云纹时,外头送来常王妃的谢礼——是十二幅锦屏春晓图,说是谢我那日提醒艾草之事。
展开看时,第八幅樵夫背上的柴捆,分明用金线绣着"瑾"字。
萧景珩便是在这时递的拜帖。
他差人抬来两筐蜜桔,说是岭南贡品,玄铁令牌在筐沿磕出清脆声响。
母亲笑着让碧桃去腌桔饼,我立在廊下看小厮搬筐子,忽见筐底压着本《漕运志》,书页间露出半截朱砂批注。
黄昏飘起细雨,父亲下朝带回包松子糖。
明玥蛀牙不敢多吃,偷偷塞了半包在我妆奁里。
铜镜映着窗外渐暗的天光,我望着糖纸上"徐记"的印章,想起朱雀街那家开了三十年的老铺子,前世抄家那日,老板娘还往囚车里扔过两块茯苓糕。
晚膳添了道蟹粉豆腐,母亲特意给明玥盛在小兔碗里。
瓷勺碰着碗沿叮咚响,混着父亲讲朝堂趣事的温润嗓音,竟把秋雨都衬得暖了。
黄狗趴在门槛啃骨头,尾巴扫落一串雨珠,像谁在弹素琴。
更漏滴到戌时,我替明玥烘暖被褥。
她非要把新得的兔毫笔摆在枕边,说梦里也要练字。
烛火将熄时,外头传来货郎叫卖菱角的调子,忽近忽远,倒像从前世飘来的安魂曲。
霜降这日,母亲开了尘封二十年的樟木箱。
霉味混着龙脑香漫出来时,明玥正踮脚去够箱顶的鎏金鸳鸯钿,却被卷泛黄的婚书迷了眼——"沈氏婉如,聘为荣王世子妃"几个字洇在洒金笺上,像团干涸的血。
"原是桩旧姻缘。
"母亲用银簪挑开粘连的纸页,露出背面的退婚契。
朱砂印鉴盖着"不祥"二字,落款竟是钦天监正使的名讳。
常王妃的暖轿停在垂花门外时,秋阳正透过茜纱窗,将婚书上的裂纹照得分明。
她执起那纸契约,鎏金护甲划过"六月初八,天狗食日"的批语,忽地笑出泪来:"当年你凤冠都绣好了,却被个江湖术士说成克夫命。
"我望着母亲鬓间早生的华发,终于明白她为何总在月圆夜摩挲那柄鎏金剪——那本该是剪合卺酒封的喜剪。
"那年荣亲王还是三皇子。
"母亲将退婚书浸入雄黄酒,字迹竟渐渐化作青烟,"他求娶不成,便买通钦天监污我命格。
"酒液沸腾间,浮出片薄如蝉翼的金箔,上头錾着前朝余孽的徽记。
常王妃的玛瑙戒指突然叩响青瓷盏:"你可知当年换婚书的小太监,后来成了荣亲王府总管?
"她自袖中抖出张泛青的面皮,赫然是当年指认母亲命硬的老道模样——人皮内侧刺着荣王府暗桩的莲花印。
窗外忽起秋风,卷着明玥遗落的描红纸贴上门扉。
母亲拾起那张"永结同心",忽然从箱底抽出件褪色嫁衣。
金线绣的鸾凤在日光下泛着冷光,后襟处却用银线补着道裂口——恰是前世林雪儿嫁入王府时,喜服上的纹样。
"那日花轿临门,荣王府送来具暴毙的男尸。
"母亲抚过嫁衣上的珍珠扣,"说是暴病而亡的世子,可我分明瞧见尸身颈后有刀伤。
"她忽然扯开衣襟,锁骨下蜿蜒的疤痕像条蜈蚣,"这便是抢婚书时,荣亲王侍卫留下的。
"常王妃突然将茶盏砸向墙角,碎瓷惊飞梁上燕:"他们怕沈家军权旁落,便设计让你嫁给寒门出身的沈侍郎!
"她口中的沈侍郎,正是当年刚中探花的父亲。
我攥紧嫁衣上脱线的流苏,终于明白母亲为何执意要父亲查二十年前的漕运案——那年沉船的军粮里,藏着的正是荣王府通敌的密函。
而常王妃赠的乳牙,原是母亲与真世子的定亲信物。
暮色染红窗棂时,母亲将婚书付之一炬。
火舌吞没"天作之合"的瞬间,外头传来货郎嘶哑的吆喝:"金玉良缘烧作灰,真龙假凤换乾坤......"常王妃的护甲深深掐进掌心,忽地将那件嫁衣罩在我身上。
铜镜里霎时流转起二十年光阴,我看着镜中人与母亲年轻时重叠的眉眼,忽听她幽幽道:"荣王妃当年难产而亡,接生婆子是从沈府出去的。
"她拔下我鬓间玉簪,轻轻划开嫁衣内衬——夹层里赫然缝着半块蟠龙玉佩,与周怀瑾那日掉出的一模一样。
更漏声里,萧景珩的拜帖随夜风飘进窗棂。
玄色笺纸上寥寥数字:"戌时三刻,验胎记。
"砚台压着的,正是那日从周怀瑾处缴获的假玉佩。
月光漫过玉佩裂纹时,我瞧见内侧若隐若现的"珩"字,竟与母亲婚书上褪色的印鉴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