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色重生
指尖颤抖着抚上脖颈,却在触及皮肤的瞬间僵住——一道三寸长的疤痕正在月光下泛着淡粉色。
"小姐可是魇着了?
"守夜的丫鬟碧桃举着烛台进来,暖黄的光晕里,我看见菱花镜中自己十五岁的面容。
喉间那道疤,分明是前世断头台上留下的。
铜漏指向亥时三刻,雨声渐急。
我赤着脚冲进中院,素白寝衣被雨水浸透,却在月洞门前撞见同样仓皇奔来的父亲。
他官服未褪,胸前补子的孔雀翎毛沾着水珠,素来沉稳的脸上竟带着与我如出一辙的惊惶。
"昭儿也......"父亲话音未落,正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母亲攥着串佛珠站在廊下,玛瑙珠子正从她发颤的指间一颗颗坠落。
在她身后,小妹明玥抱着的布老虎针脚歪斜——那是我前世临刑前,用牢中稻草给她编的最后一件玩物。
檐角铜铃在风雨中发出凄厉的呜咽,母亲突然死死攥住我的手腕:"今日是......""十月初七。
"父亲突然打断她,乌纱帽的璎珞在风中乱颤,"林雪儿该来求我们了。
"仿佛应验他的话,垂花门外倏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我望着那道熟悉的倩影穿过雨幕,前世种种在眼前轰然炸开——刑场上喷溅的鲜血,诏狱里生锈的镣铐,还有林雪儿站在监斩台下时,那对淬了毒似的杏核眼。
"义父义母!
"林雪儿扑通跪在积水里,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蜿蜒成河,"女儿与周郎两情相悦,求您成全!
"母亲腕间的佛珠突然绷断,檀木珠子噼里啪啦滚进雨洼。
我盯着林雪儿被雨水浸透的襦裙,忽然想起前世她也是这般跪着,只不过那时她穿着大红嫁衣,而周怀瑾的剑正架在明玥脖子上。
"雪儿啊......"父亲突然轻笑出声,那笑声裹在雨声里,竟比冬月的冰凌还要冷,"你想清楚了?
"林雪儿显然没料到这般反应,怔忡间抬头时,眼底来不及收起的得意被我看个正着。
前世我们百般规劝时,她也是用这般眼神看着我新得的翡翠禁步。
"女儿愿与周郎同甘共苦。
"她将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鲜红的血丝立刻浮现在雨水中。
我盯着那抹血色,忽然想起诏狱女官往母亲鬓间插铁签时,血也是这样在青砖上洇开的。
母亲突然蹲下身,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轻轻挑起林雪儿的下巴:"你母亲临终托孤时,说愿你平安喜乐。
如今跟着个跑堂伙计,便是你要的喜乐?
""周郎虽贫,却有凌云之志!
"林雪儿眼中迸出异样的光彩,这神态我太熟悉了——前世她站在荣亲王府的朱漆大门前,也是这样对前来求情的我说的。
父亲突然抚掌大笑,惊得廊下灯笼都晃了三晃。
他转身从多宝阁取来装田契的木匣,哗啦啦倒在林雪儿面前:"这些够不够你的盘缠?
"翡翠耳珰在青石板上碎成两截,林雪儿盯着那堆地契,嘴唇微微发抖。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前世我们扣着她的嫁妆百般劝阻,倒叫她觉得沈家刻薄。
如今这匣子家当,怕是比周怀瑾在醉仙楼干十辈子赚的都多。
"义父......""既然要走,今夜便走。
"母亲捡起滚到脚边的佛珠,月光将她鬓间白发照得雪亮,"只是出了沈府大门,你便不再是沈家女儿。
"林雪儿踉跄着起身时,我瞥见她裙裾下露出半截珍珠绣鞋——那是母亲特意为我在花朝节准备的。
雨幕深处传来三更梆子响,我望着她消失在垂花门外的背影,喉间的旧伤突然灼烧般疼痛。
"爹爹,娘亲,就这么放她走?
"明玥攥着布老虎的耳朵,圆脸上还带着懵懂。
她死在十西岁生辰那日,到死都不知道最疼爱的雪儿姐姐为何要喂她吃下那碟杏仁酥。
母亲从暗格里取出个鎏金木盒,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宛如盘踞的凤凰:"荣亲王此刻正在北境寻子,明日诗会,昭儿该去会会那位常王妃了。
"父亲将断了的佛珠串重新缠好,突然转头问我:"你上个月说在城西见着个会口技的江湖艺人,可还能寻到?
"我心头猛地一跳。
前世周怀瑾诬陷父亲通敌,凭的就是个能模仿父亲声音的死士。
檐角铜铃又响,这次却像是催命的丧钟。
"阿宁。
"母亲轻声唤着陪嫁嬷嬷,"把我妆奁最底层的珐琅盒子取来。
"我看着她从盒中取出个青瓷瓶,突然记起这是外祖父留下的牵机引——据说中毒者会如牵线木偶般任人摆布。
雨势渐弱,远处传来打更人沙哑的吆喝。
父亲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了个"瑾"字,墨迹未干便被母亲用绢帕狠狠拭去:"既然要唱戏,咱们就搭个更大的台子。
"晨雾还未散尽,我院里那株西府海棠沾着露水,倒像是谁哭了一夜的泪。
碧桃捧着缠枝莲纹铜盆进来时,我正盯着妆奁里少了的翡翠禁步发呆——那物件前世被林雪儿当了,换回周怀瑾第一把镶玉匕首。
"小姐快些梳洗,柳姨娘带着三姑娘来请安了。
"碧桃绞干帕子的手顿了顿,"听说...西跨院昨儿闹了半宿。
"铜镜里映出我骤然攥紧的拳头。
是了,这时候柳姨娘刚诊出两个月身孕,仗着父亲连日歇在她屋里,正卯着劲要夺母亲的掌家权。
前世林雪儿就是在这当口,把母亲调理气血的方子换成了相克的药材。
才进正厅,便见柳姨娘斜倚在黄花梨圈椅上,葱绿撒花裙摆故意露出半截蜀锦绣鞋。
她身后站着庶妹明蓉,眼睛正死死盯着明玥腕上的珊瑚手钏。
"给夫人请安。
"柳姨娘扶着根本不显怀的肚子起身,鎏金步摇晃得人眼花,"昨儿夜里厨下送来燕窝,竟混着薏米仁,要不是妾身机警......"母亲慢条斯理地吹着茶沫,腕间新换的沉香木佛珠泛着暗光:"张嬷嬷,去把今晨采买的账册取来。
"我垂眸掩住冷笑。
前世柳姨娘这胎本就是个幌子,她真正的倚仗是三个月后会进府的远房表侄女——那个与荣亲王府侍卫私通的***,后来在公堂上指认母亲苛待妾室。
"哟,这不是大姑娘么?
"柳姨娘突然转向我,丹蔻指甲点着我腰间玉环,"听说昨儿雪姑娘连夜出府,莫不是大姑娘撺掇的?
这传出去......""姨娘慎言。
"我截住她话头,指尖轻轻拂过案上供着的并蒂莲,"父亲亲自放的人,您这是要质疑家主决断?
"柳姨娘脸色瞬间煞白。
此时外头传来脚步声,母亲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撂:"张嬷嬷,昨儿是谁经手的燕窝?
"捧着账册进来的婆子扑通跪倒:"是...是柳姨娘房里的小翠领的料。
"满室寂然中,明玥忽然指着柳姨娘裙摆惊叫:"血!
姨娘裙子上有血!
""我的儿!
"柳姨娘顺势歪倒在明蓉身上,帕子掩面哭得凄楚。
我却瞧见她偷偷将朱砂抹在裙裾内侧——这招她前世用过三次,首到被父亲撞见在厢房调胭脂。
母亲忽然起身,沉香佛珠擦过柳姨娘惨白的脸:"去请济世堂的陈大夫,要快。
"她转头看我时,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昭儿,你亲自带人查小翠的屋子。
"西跨院飘着浓重的安神香,我盯着妆台上那盒岭南胭脂。
碧桃正要伸手,我猛地攥住她手腕:"用银簪挑开底层。
"腥气扑面而来,暗格里赫然是包着薏米仁的纸包,底下压着张当票——当的正是母亲去年丢的累丝金凤簪。
"小姐!
"碧桃突然指着窗外。
回廊尽头,小翠正抱着包袱往角门溜,发间别着明玥去年丢的珍珠头花。
我攥紧当票轻笑:"不必追,去告诉母亲,我要在花厅审一堂好戏。
"日头攀上檐角时,柳姨娘己经跪了半个时辰。
父亲下朝回来时,正撞见小翠抱着赃物瑟瑟发抖,明蓉试图藏起染血的裙裾。
"老爷!
"柳姨娘扑上去拽父亲袍角,"妾身冤枉啊......""父亲请看。
"我适时呈上那盒胭脂,"陈大夫说这里头掺了红花粉,遇热便显朱砂色。
"明玥忽然举起从明蓉袖中摸出的金瓜子:"这是林姐姐昨儿塞给我的,说是柳姨娘给的糖钱。
"母亲摩挲着佛珠叹息:"原想着你有了身子,特允你表侄女进府照应......""不必了!
"父亲一脚踢翻胭脂盒,朱砂泼在柳姨娘绣鞋上,像极了前世她毒杀通房时的血。
我看着被拖走的小翠,忽然记起她后来成了林雪儿的贴身婢女,在抄家那日亲手给明玥灌的鸩酒。
三日后,母亲在花厅摆弄新得的汝窑插瓶时,阿宁嬷嬷递来消息:林雪儿在城东赁了宅子,周怀瑾近日与荣亲王府采买管事吃酒时,总带着个穿杏红襦裙的姑娘。
"是时候给常王妃下帖子了。
"母亲剪去瓶中斜枝,"听闻她最厌薄情郎,明日诗会,昭儿这身竹青襦裙倒显素净了。
"我抚过袖口缠枝纹,想起前世常王妃正是揭穿周怀瑾身世的关键。
窗外海棠扑簌簌落了一地,像是谁撒了把带血的铜钱。
常王妃的诗会设在城西揽月阁,正是前世周怀瑾与林雪儿定情之处。
我望着鎏金匾额上蜿蜒的藤萝纹,指尖轻轻抚过竹青襦裙袖口——那里浸着三日前调制的紫苏汁,遇苏合香会洇出靛青痕迹。
"沈姑娘安好。
"常王妃身边的大丫鬟捧着鎏金香炉迎来,苏合香混着龙脑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垂眸见袖口果然泛起青痕,唇角微勾。
前世这香炉被动了手脚,害得常王妃当众昏厥,倒叫林雪儿凭一支《清平调》出了风头。
阁内忽起骚动,珠帘碰撞声里传来女子娇呼:"这不是沈家大姑娘么?
听说前几日把姨娘逼得见了红......"我转身便见礼部尚书嫡女王若兰捏着团扇轻笑,她身后跟着的杏红襦裙女子,正是柳姨娘那个本该下月进府的表侄女芸娘。
视线落在芸娘发间的珍珠头花上,我忽然记起前世她替林雪儿往我茶盏里投砒霜的模样。
"王姑娘慎言。
"我摘下鬓边玉簪挑开香炉盖,青烟腾起时袖口青痕愈深,"揽月阁的苏合香最忌混入艾草,不知哪位嬷嬷当的差?
"常王妃的鎏金护甲猛地扣住案几。
芸娘突然踉跄着朝我撞来,我侧身避开时,她袖中滑落的纸包正掉进香炉,腾起的白烟裹着刺鼻艾草味。
"拿下!
"常王妃厉喝未落,阁外忽然传来马嘶。
玄色织金蟒纹衣角扫过门槛,满室贵女霎时跪了一地。
我抬头正撞进双寒潭似的眼——萧景珩握着马鞭站在光影交界处,目光掠过香炉时顿了顿,那眼神活像瞧见了什么脏东西。
"皇婶安好。
"他敷衍地行了个礼,腰间玄铁令牌撞在剑鞘上叮当作响。
我盯着令牌上"监察司"三个篆字,突然想起前世刑场上刽子手的鬼头刀,正是监察司上月新打的。
常王妃脸色稍霁:"景珩来得正好,且帮本宫瞧瞧这艾草......""监察司不管后宅阴私。
"萧景珩径首掠过跪着的芸娘,蟒纹靴踩住她散落的发簪,"除非闹出人命。
"我袖中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前世就是这个声音,在沈家满门抄斩那日说了句"证据确凿"。
芸娘突然疯扑向香炉,却被萧景珩的马鞭卷住手腕甩出丈远,珍珠头花啪地碎在青砖上。
"王爷恕罪!
"王若兰抖如筛糠,"臣女...臣女只是与沈姑娘说笑......"萧景珩却转头看向我:"你怎知香炉有异?
""苏合香理气,艾草破血。
"我举起泛青的袖口,"臣女这衣裳,原是为试香备的。
"他目光在袖口停留片刻,突然嗤笑出声:"沈尚书教的好女儿。
"这话听着像讥讽,可当他掠过常王妃时,我分明看见他指尖点了点案上的《女诫》——那书页间正夹着林雪儿昨夜递给芸娘的密信。
诗会草草收场时,常王妃赠了我一对翡翠镯子。
我跪谢时瞥见萧景珩的蟒纹靴停在阶下,暮色里传来他冷冰冰的警告:"沈姑娘的试香法,下次还是用在自家后宅吧。
"回府马车行至朱雀街,忽听得前方喧哗。
碧桃掀帘一看,惊得帕子都落了——荣亲王府的朱漆大门前,周怀瑾正扶着醉醺醺的采买管事上马车,他腰间新佩的玄铁令牌,与萧景珩那块竟有七分相似。
更深露重时,母亲听完诗会见闻,突然将翡翠镯子浸入药汤。
青烟腾起间,镯心浮出"瑾"字暗纹——竟是荣亲王府二十年前失踪世子的满月礼。
"该给柳姨娘送份大礼了。
"母亲笑着端起药盏,月光映得她眉眼如刀。
窗外忽然传来夜枭啼叫,我望着荣王府方向,想起萧景珩踩碎珍珠头花时,靴底沾着的朱砂色胭脂,正是柳姨娘妆奁里少的那盒。
晨起梳妆时,碧桃捧来新制的桂花头油。
我望着缠枝铜镜里晃动的光影,恍惚又瞧见前世牢狱中那碗混着沙砾的冷饭——也是这样的秋日,林雪儿戴着我的累丝金凤簪,将馊饭倒在我染血的囚衣上。
"小姐,柳姨娘搬去西郊别院了。
"碧桃替我簪上白玉兰,"夫人今早查了三个庄子,说是要清点祭田。
"我捡起落在妆台上的海棠花瓣,突然想起前世柳姨娘就是在别院"小产"的。
那日父亲冒雨赶去,回来时带着个眉眼酷似芸娘的丫鬟,后来那丫鬟在母亲药罐里放了五石散。
"去小厨房取些栗子糕。
"我起身抚平裙褶,"明玥该下学了。
"穿过垂花门时,正撞见账房先生抱着算盘匆匆而过。
他袖口沾着朱砂,让我想起前世被篡改的田契——那些红印子就像斩首令上的血指印,密密麻麻爬满沈氏族谱。
"阿姐!
"明玥举着描红纸扑过来,发间珊瑚钗缠上了丝绦。
我替她解着结,忽然记起前世临刑前夜,她也是这般攥着我被枷锁磨破的衣袖,问我能不能把布老虎烧给她。
凉亭石桌上摊着《女则》,书页间夹着朵干枯的棠梨花。
明玥咬了口栗子糕,含混道:"昨儿夫子夸我楷书写得好呢。
"她腕上珊瑚钏叮咚作响,我却被她袖口墨迹刺痛了眼——前世周怀瑾就是用这样染墨的假圣旨,给沈家定了谋逆罪。
午后陪母亲理账时,外头送来林雪儿的信。
素笺上泪痕斑驳,说周怀瑾在赌坊欠了债。
母亲用银簪挑开信纸,冷笑道:"这松烟墨是贡品,城西当铺可兑不出。
"我望着窗外搬运箱笼的仆妇,忽然想起前世今生的林雪儿都爱穿杏红襦裙。
区别在于前世她跪在沈府门前哭诉时,袖中藏着淬毒的银镯;而今生她坐在当铺二楼写信时,窗下正蹲着母亲安排的货郎。
晚膳时父亲提起要修缮祠堂,他官袍上的江崖海水纹在烛火中明明灭灭。
我盯着他新换的翡翠扳指,喉间那道疤忽然灼痛起来——前世刽子手的刀落下时,父亲最后喊的是"昭儿闭眼"。
更漏滴到戌时,明玥抱着布老虎来钻我被窝。
她身上有淡淡的艾草香,让我想起前世牢房里驱不散的霉味。
烛芯啪地爆开时,她突然呢喃:"阿姐身上好暖,像娘亲烧的杏仁茶。
"我望着帐顶缠枝莲纹,想起萧景珩今日在朱雀街纵马而过的身影。
前世刑场刽子手挥刀前,似乎也有这样一道玄色身影打马而过,马鞍上悬着的玄铁令牌,沾着不知谁家的血。
夜半忽起秋风,吹得案头《女则》哗哗作响。
那朵棠梨干花飘落在枕边,恍惚化作前世坟茔前的纸钱灰。
我搂紧怀中小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忽然觉着这样琐碎的日子,竟比任何复仇都来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