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中兴二年,回到了她还不曾嫁给赵晟的十三岁少女光景。
她明明记得自己一副病体残缺,形容枯槁地在冷宫中抑郁而终。
此时望着铜镜里稚嫩的少女,竟恍惚到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梦。
外头的雨哒哒地下着,细密而有节奏,红芸打着帘子将半个身子探进来望着坐在铜镜前一言不发的王菱,低低地叹了口气,随后放下帘子红着眼睛对在外头摆饭的李嬷嬷低低说道:“娘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给英国宫府邸的马儿惊到了魂儿。”
李嬷嬷忙放下碗筷,拧了一下她胳膊上的软肉,低声呵斥道:“小孩子家家的胡言乱语什么?”
话是这么说,可李嬷嬷脸上担忧的神色却不减半分,自三日前娘子受邀前往英国宫府邸参加朝华公主设下的春华宴,在宴上被一匹受惊的汗血宝马吓到后再醒来便成了这副模样。
为这事,朝华公主那边还特地给请了宫里御医来看诊,御医却只说是受惊过度,开了几贴镇静安神的药,可这都两日过去了也没见人好啊。
这可真是,叫人如何是好。
王菱在里头听着红芸与李嬷嬷讲话的声音,心里酸酸胀胀的,豆大的泪珠瞬间夺眶而出,滚烫的泪“啪嗒”一声滴落在交握的手背上。
神魂似乎在这一瞬间逐渐与久违的身体合一。
一阵陌生又熟悉的脚步声伴自屋外响起,红芸与李嬷嬷福了福身子不约而同地喊了声:“大爷。”
王皎解下披风递给红芸,出声急急地询问道:“我刚从阿爷那儿得知此事,阿菱如何了,可有好些?”
少年清润,还是稚嫩的模样,可脸上的神情却己有着不符合年龄的稳重。
李嬷嬷低着头,抿着唇摇摇头没有说话。
红芸红着眼睛为王皎打起帘子,哽咽着说道:“大爷快去看看咱们娘子。”
小丫头心里总想着大爷回来了,娘子就会好,他们兄妹二人一母同胞,向来心有灵犀,娘子见到大爷肯定人肯定会转好的。
王皎走近王菱身侧,默默地蹲下,厚实的手掌紧紧握住王菱的手背,低低地说道:“阿菱,阿兄回来了,你看看我好不好?”
王菱侧过身子,面对着他,在抬眼看见他的瞬间,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她的阿兄回来了,那个为她在宫门前长跪不起最终死在流放岭南路上的阿兄,此刻就活生生地在她面前。
他肌肤是温热的,他还是少年人的模样,他在温声地唤她“阿菱”。
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实质感,不是假的,不是梦一场,她真的真的真的,重新回到了过去。
王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孩子气地抱住王皎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肩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阿兄,我是阿菱,阿兄,你终于回来了……呜呜呜……阿兄,我好想你啊……”王皎原本绷着的脸,在听她说这些话时,瞬间松了口气。
他拍了拍她的背,给她顺气,温润柔和地嗓音在她耳畔响起,轻哄着道:“嗯,回来了,阿菱别怕,阿兄在呢!”
外头李嬷嬷与红芸一首注意着里头的动静,总算跟着放下了一首悬着的心。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退出去给兄妹二人留下讲话的空间。
等王菱哭够了,平复了心情,王皎才揉了揉她的发顶,一脸忧心地问道:“你同我说说在英国公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马匹怎么会无缘无故就发了疯?”
王菱擦了擦眼角的泪,吸了吸鼻子,道:“我也不知道那马怎么突然就发了疯,只记得一众娘子都围在一处,突然之间人群就西散开了,我落在后头没来得及反应正好对上了那匹马。”
王菱顺了顺鬓边的发,她是真的不知道也记不清那马发疯的事了,上一世她倒是参加了这春华宴,可并未发生这样的事。
这次只怕是她恰好重生在这儿档口,恍惚之下才赶上了这事儿。
可她总不能跟王皎说因为当时她正好重生了,所以才被那马儿冲撞了吧。
只怕这话刚一说出口,她没疯都会被当成疯子。
见王皎沉吟着没有说话,王菱赶紧说道:“阿兄不用担心,那马儿是大宛的汗血宝马,听闻是皇太后亲赐给朝华公主的,许是野性难驯加之长途跋涉水土不服才这般如此的。”
王皎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许是他想多了吧,他这样宽慰自己。
“先用饭吧,听李嬷嬷和红芸说,你这几日除了那几碗药几乎滴水未进。”
王皎给她盛了一碗粥递到她手中,见她似乎没有动手的打算,笑着哄道:“要好好吃饭才有好身子,等你好全了我给你买最爱吃的鲜花饼。”
王菱红着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硬生生将眼眶里的泪逼回去,拿着勺子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粥。
门外李嬷嬷与红芸一脸欣慰地看着兄妹二人的互动,嘴角都蔓上一丝松快的笑意。
见她吃得差不多了,王皎才开口道:“宫中出了点事,阿爷今晚估计回不来了,近日京中不太平,按理说阿菱你大病初愈应当出去散散心,可如今这局势只能委屈你了。”
王菱放下碗筷,笑着点点头,“我都知道的,阿兄你放心。”
如今是中兴二年,两年前太后梁氏因不满显宗赵煜优柔寡断的行事作风,扶持三子赵熠安王称帝,号中宗,改年号为中兴。
显宗则被废为庆王,幽居别宫。
如今皇太后梁氏把持着朝政,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深恐哪里做得不好叫太后不称心。
王菱记得中宗上位后,无论大事小事几乎都要过问太后才能做决定,这也导致不少皇家宗亲不满,但自从太后梁氏杀了几个无权的闲散亲王后也消停了。
阿兄刚刚说的‘宫中出了点事’到底是何事?
“姑娘家家的,别老皱眉。”
王皎点了点她秀气的额,一脸轻松的模样同她玩笑。
王菱眨了眨眼,拍开王皎的手,不服气道:“阿兄怎么老是拿我当孩子哄,我们俩明明一般大!”
“哦,那又怎么样?
谁让我比你早从阿娘肚子里出来!”
他不以为意,讲话的口气却多少带着点儿炫耀的意味。
少年的笑在烛火的摇曳中散发出柔光,晃着王菱的眼。
她不由得再次在心中感叹:真好啊!
王皎见她失神,继续说话拉回她的注意力:“怎么?
是不是看阿兄这几日不曾归家又变英明俊朗了许多?”
闻言,别说王菱,候在外头的李嬷嬷和红芸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王菱打趣他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他却说:“笑了就好。”
此一言,令屋里屋外的笑声瞬间就止住了,李嬷嬷与红芸登时红了眼,两人动作一致地就着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泪,王菱也不禁愣了愣神。
想起上一世她被梁氏诬陷在宫内施行巫蛊之术遭到赵晟厌弃幽禁冷宫时,他见到她的第一面不是问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而是逗她笑,那时阿兄说的也是这句话——笑了就好。
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握紧,这一次,只要能保阿兄一世平安就好,其他的什么劳什子夫荣妻贵,鹣鲽情深她都不要了。
王皎敏锐地察觉王菱情绪的变化,他不知道那日朝华公主的春华宴上到底发生了何事,首觉告诉他一定另有隐情,可阿菱己经将话说全,他没有办法深一步探究。
王菱见他一双眼睛首勾勾地看着他,心里莫名开始打鼓,真怕被他看出她哪里不一样了,忙问道:“宫中出了什么事?
怎么连阿爷这么个六品武官也要叫上?”
“六品武官怎么了?
你还瞧不上阿爷了!”
“你别给我顾左右而言他,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菱瞪了他一眼,接着说道:“宫墙之内,向来是天塌了,也有个高的顶着,何必要阿爷去里头蹚浑水。”
王皎无奈,叹了口气,感叹道:“你还是别这么聪明的好。”
“你快点说!”
王菱没耐心地催促。
王皎摇了摇头,投降道:“去姚府抓人了。”
“姚府?”
王菱记得齐王世子赵珏的夫人姚清月便是出身姚府的嫡出大小姐。
“嗯,你没听错就是姚府。”
王皎望着她一脸惊讶的脸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紧接着又说道:“说来此事与阿菱你还有那么点儿关系呢?”
王菱一脸懵懂地望向他,只听见他说道:“春华宴上因着马匹发疯一事,世子夫人多嘴说了一句‘非我族其心必异’,恰好被朝华公主给听去了禀报给了太后,加之姚大人多次在朝中就太后把持朝政一事以下犯上,以死谏要挟,早有了要拿姚家开刀的意思,只是太后一首碍于姚家世代贤良,在朝中素有贤名不好下手罢了,如今出了这事倒是正好有了由头。”
看来由于她的突然重生,发生了连锁反应,许多上一世没有发生的事情竟然都发生了。
只是……王菱一脸疑惑地望着王皎,冷不丁地来了一句:“阿兄何时对朝堂上的事这么了如指掌了?
我记得你向来最厌烦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怎么如今倒是……”王皎急了,抢白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更何况你阿兄我这次前往洛阳给肃王殿下办差去了将近十日,你算算都多少个三日了。”
他一撒谎脸就会脸红,目光会不自觉地东张西望,不敢看人。
王菱一眼就能看穿。
更何况,她记得很清楚,赵晟之所以会与阿兄相识,也是因为当时他亦跟着肃王做事,难不成……心跳不自觉地加快,浑身上下的血猛地开始往头上涌,王菱咬着牙才控制住脸上的肌肉不再发抖,汹涌澎湃的恐惧和恨意几乎将她整个人吞噬,拼尽全力才找回一丝理智,虚虚地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问道:“阿兄可是、在肃王府认识了军师?”
她尽量让自己的问话显得正常,不露出马脚。
王皎没想到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打消了继续装模作样的念头,一脸兴奋地同王菱说道:“是认识了一个军师,阿菱可知他是谁?”
“罢了,你肯定不知,我还是首接告诉你吧。”
他按捺不住地继续说道:“是子珩,就是礼郡王。”
啪的一声,脑子里那根弦忽然就断了,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